“此话怎讲?”小掘一郎沉下脸来。他一直就不大相信杭嘉乔的病,总以为其中有诈,有事没事地就抓住他不放。况且近日他发现,奴颜如嘉乔这样的人,对他也有些不那么恭敬了。
嘉乔想了想,才说:“不知太君夜里做不做梦?近日,我常常梦到那沈绿爱从大缸里升起来,张着嘴咬我。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说法,这就是冤死鬼来索命了。”
他说着这样的话时,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似的、这神情倒叫小掘佩服起来。小掘便说:“把梦境就作为梦境吧,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坏。不像是一个被索命的人啊。”
“那是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连我爹都对我那么直说了,他说:嘉乔啊,赎罪吧……”
小脑抖了抖长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嘉乔君,军部已经批准了我的请求,我要上前线去了。”
“不回杭州了?”嘉乔吃惊地问。一
小掘摇摇头,说:“准备战死在沙场了。”一
嘉乔看出了小脑一郎说话神情里的矫情。他越来越了解这个看上去杀气腾腾的家伙,这个不肯说真话的日本佬。这个来历不明的杂种。可是他也已经学会了装腔作势,便作大惊小怪状,说:“小掘太君怎么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来了?本土不是还有你的女儿等着你凯旋吗?”
小掘盯着嘉乔,想,真是不要脸,嘴里却说:“真是多愁的支那人。你还是给我去一趟羊坝头吧。”
见嘉乔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他才说:“我要他亲自陪我上一趟径山。”
“太君一定要上径山,我还是可以陪你走一趟的啊。”
小掘一郎从上到下地看了看嘉乔,说:“你怕他不肯跟我上山?”
嘉乔不吭声,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你就跟他说,径山,原本是我定了和他的女儿杭盼一起上的,既然他把他的女儿藏到了梅家坞,就让她父亲代了女儿跑一趟吧。”
嘉乔吃惊地问:“什么,盼儿没有去美国?”
小掘一郎冷笑起来,说:“你们杭家人是不是都忘了我小掘一郎是干什么出身的!”
“我可是真不知道!”
“那是他们早就不把你当作抗家人了。”
小掘一郎淡淡地说,他不想再给这个人留什么面子了。
嘉乔来到羊坝头的这五进破大院子的时候,没有从前门进去,他不愿意见到那放大水缸的地方。即便是在白天,他也能感到沈绿爱的气息,她的身影和她的呼亮的嗓音。他怕进这个门,可是他又不得不来。他还心存侥幸,想着也许还能弥补一些什么。他全身的骨头并非一天到晚地痛,这是一种令人溪跷的病,让他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挣扎。他并不像说的那样,对死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口口声声地说他要死了,实际上是口口声声说他不想死。
他看到大哥正在井边吊水,抬起头看到他,愣了一下,面孔就阴沉了下来,拎着一桶水,往里屋走去。
嘉乔就自己来到井边坐下。他探头看看井底,井里就映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脱了形的男人。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场家庭纠纷,他想起了父亲是怎么先劈了二哥一个巴掌,后劈了母亲一个耳光,而母亲又是怎么一把夹起了他就往井旁冲,要跳井寻死的场景。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这些细节几乎构成了他的血海深仇。然而,与他如今亲身卷入的这一场战争比,这些回忆中的纠纷不但不再是仇恨,甚至蒙上了一层温馨。对着井底下的那个人,他想,他杭嘉乔,究竟因为什么,失去了本不应该失去的一切?他为什么要那么狭隘,为什么要那么凶狠?是什么样的命运把他一步步地推到今天这步田地,使他竟成了一个杀人犯,一个杀死自己亲人的人;井下他的头影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人头,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他打了一个寒然,猛地躲开了头。直起身来,他就看见大哥拎着水桶站在他面前。
大哥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往下放绳子吊水,嘉乔便要去帮忙拉那绳子,被嘉和闪开了。
嘉乔想了想,就放开了说:“大哥,我要死了。”
嘉和的水桶在井底下半浮半沉着,嘉和也不去拉,他说:“你才想到有这一天啊。”
嘉乔若有所思地说:“我做梦梦到我入祖坟了。不是和你们在一起,是隔着一条小溪,在茶园的那一边,是我一个人的孤零零的小坟。也没有墓碑,也没有人知道。清明上坟的时候,一大堆人从我坟边热热闹闹地走过,我都看见了。不过也不是没有人看我一眼,回来的路上,总还有个人在我坟前停一下脚的。”嘉乔看着低下了头的大哥,眼泪就涌出来了,抱住了他的肩膀,说:“大哥,只有你—…·”他就跪了下来,“大哥,我不想死啊……”
嘉和拎着那桶水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只听井底下眼当一声,桶就掉了下去,嘉和就坐在了井沿上,大薄手掌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死命敲着井台,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一句一句说清楚,妈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天夜里,嘉和忙完了一切,悄悄地来到叶子的卧室前。他是来告诉叶子,关于白天嘉乔来通知他明天上径山的事情的,却看见叶子正在灯下流泪。他踌躇了一下,想推门进去,又站住了。他知道,叶子流泪,是因为中断消息一年多的汉儿终于通过秘密渠道来信了。
嘉和也看了信。信写得很长,因为渠道可靠,也不用遮遮掩掩,在杭州的嘉和他们这才知道了外界的许多事情——
去年五六月间,我们的茶叶研究所就已经全部搬迁完毕。
从格州到福建的崇安,工作环境,基本上是达到理想要求的
了。据吴觉农先生说,我们所目前的人虽然不多,但比之于
远东各国的印度、锡兰、日本等国,他们的改良机构,还不
及我们的呢。人事方面我们也是极有优势的,研究员,副研
究员,大多都是国内的茶学界权威。即便是助理研究员和助
理员,也大多是大学毕业生。有的在茶业界已经呆了十多年,
少的也有三四年了。所以说,在这里从事茶业工作,应该是
很有前景的。
吴觉农先生还专门给我们茶人上了课,提出要求:工作
的态度一是要公而忘私;二是要动静兼顾;三是要即知即行;
四是要替人着想;五是我们必须时时训练自己。吴觉农先生
还举了日本茶人田边贡的例子。他说他不过是一个中学毕业
生,但因为自己努力,所以在日本茶学界很有地位……
除了本职工作,我也随吴觉农先生做一些有益的社会活
动。前不久陪着吴先生来回走了四十多里山路,从崇安到建
阳徐市镇国民党的集中营,担保出了一个名叫吴大馄的青年。
据说他是CP,也就是和林生、楚卿一样的人。这是一件令人
不解的国事——尽管政府口口声声说枪口对外一致抗日,他
们的监狱里依旧关着许多CP。徐市的集中营就是从上饶集中
营过过来的,里面关着不少皖南事变中的新四军。那个吴大
银,就是在慰问新四军的途中被捕的呢。说到这里我想起来
了,你什1有忆儿的音讯吗?我倒是得到了他的可靠消息,他
和我刚才提到的人属于一个阵营的了,上了四明山,不过还
领导着他的那支游击队。你们不会想到吧,楚卿为他生了一
个儿子,寄养在茶区一户人家。伯父做爷爷了,我也因此做
了叔叔。这场战争虽然使我们杭家人生离死别,但是依然有
新的生命在诞生。就像茶叶一样年年采掉,年年照发。这么
旺盛的生命力,这么倔强的精神,我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个行
业·“”“‘”
目前,我除了工作之外,还要承担一个名叫黄蕉风的十
二岁的小姑娘的生活,她也和我在一起。她是父亲日前这个
妻子带过来的女儿,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说到父亲和他的妻
子的车祸,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自从嘉平回内地以后,嘉和就夜夜来到叶子的房中。他们一起苦度长夜,相依为命,合二为一。他们两人都觉得,天地间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他们的结合更顺理成章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手势,还有那种妙不可言的一个暗示。
他们越熟悉对方,越被对方的天长地久的美好感动。许多永远也不会对别人说的话,就这样从嘉和的口中泊旧地流淌出来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些多年来的克制和空白,他们几乎天天夜里在一起。即便在他们十分疲劳的日子里,他们也不分开。他们像少男少女一样地依偎着。有时,嘉和在半夜里醒来,看见叶子翻身朝着另一边睡去,他就会感到一阵恐惧,他就会轻轻地叫道:“叶子,叶子。快把你的手给我。”而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又会焦虑地拥抱着叶子说:“天哪,又是一个夜里没有能够见到你。我多想你啊,昨夜我在梦中找了你整整一个晚上,我吓坏了,你不会离开我吧……”
此刻,嘉和站在窗外,又突然地被梦里的那种巨大的失落感控制。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在虚无中抓了一下——仿佛什么失去了,永远失去,一股锥心剜肉似的剧痛杀进了他的胸口。
他惊慌失措得连手脚都无处放了,头就轻轻地触在了窗报上。他不敢想,是谁?是哪一个亲人又要离他而去?是谁又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个地狱一般的没有一丝亮光的黑暗里?
在那边,不算太遥远的浙东的水乡,在杭嘉湖平原上,在一片茶坡中,一双儿女几乎在同一阵枪声中倒下了。刚刚从四明山下来的杭忆和楚卿带着他们的游击队,与日军几乎对峙了一天,向晚时分,他们成功地把敌人引到他们的身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