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早过了处暑,早晚已有了凉意,得适时添衣了,何况她身子又还没好利索。
从净水庵回来之后她就病了一场,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被火烘的,总之别提出府,就连长房‘门’都没出过几回。夜里她偶尔还做噩梦,晚上也有些怕黑,从前敢熄灯一个人上‘床’,如今竟是要丫鬟陪着才能安睡了。
因此她特别佩服沈雁,要论起受惊吓,沈雁受的惊吓比她多多了,至少她身边一直有人陪着,沈雁却是只身在顺天府过了一夜。人家回来后能吃能睡,头两天是蔫了点,后来却是生龙活虎了,仿似根本没这回事似的。
她拿起衣服披在身上,手抚上那光滑的料子,一双手却是又缓了下来。
“怎么了姑娘?”金霞走过来,替她结着衣带子。
她凝眉默了默,没说话。
‘摸’着手下这衣裳,沈雁那早回府后身上的衣裳却又浮现在她眼前,虽然沈宓说过那是经他的手去买的,当时她没觉什么,可事后却总觉得有些古怪,首先,她们出净水庵的时候顺天府的人还没到,而沈宣将她们送回泗洲阁后立马就回了火场,那个时候顾颂说沈雁已经被救走了,也就是说在她们离开这短短的时间里,沈雁就被救走了,可既然顾颂知道她被救,他为什么没有去把沈雁带回来,而是自己又跑了出去呢?
顾颂消失几天的事她可不会不知道,他与沈雁平日里常在一处玩,那个时候他没理由会丢下她不管,如果沈雁真的是被顺天府的人救了,他起码也该去把她带回来‘交’给她们,可结果他们俩各自都失了踪,难道说在火场里她跟他又发生了什么事?
沈弋越想眉头揪得越紧,这件事当然跟她没什么关系,但既知有异却不能不在意。
再有,沈雁既被顺天府的人救了,她为什么不找到府尹说明身份,让他们不动声‘色’地送她回来?
“姑娘,‘奶’‘奶’来了。”
金霞轻声道。
沈弋抬起头,季氏果然进来了。沈弋见了礼,季氏便将手上两丸‘药’拿给金霞,然后觑着沈弋脸‘色’,说道:“怎么了?一大早便皱着个眉头,姑娘家家的,莫动不动便如此。让人觉着面相不好。”季氏如今已开始‘操’心她的婚事,动辙便是这些话。
沈弋松了眉头,挥手让丫鬟们出去了,遂说道:“我不过是想起些奇怪的事来罢了。”
季氏不免问:“什么事?”
沈弋顿了顿,说道:“我在怀疑,那天夜里救雁姐儿可能并不是顺天府的人。”
季氏闻言‘色’变,“你何出此言?”
沈弋缓下神‘色’,扬了扬‘唇’道:“母亲不必这么紧张,眼下尘埃落定,就是被别人救了咱们也只能烂在肚子里。而且雁姐儿并非那种轻浮的姑娘,也不可能会有什么瓜葛在外。不过是我忽然想到了些破绽,联想到安宁侯一夜垮台这事,觉得此人应不简单罢了。”
季氏‘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了她这段话,她揪着绢子,讷然道:“那天是楚王送你二叔他们回府的,莫非是他救的她?”
“我觉得不可能。”沈弋摇头,“如果是他,那么他反而不会上咱们家来了。”
既不是楚王,那么季氏也想不到别的人来。但沉默片刻,她却又意味深长地往沈弋望去:“我看这楚王倒是一表人材,举止稳重言语也谦逊,倒称得上是个好儿郎。”
沈弋正琢磨着沈雁这事,猛地听她岔了话题,不由羞红了脸,嗔恼道:“母亲!”
季氏笑了笑,起身道:“我没别的意思,且莫说楚王郑王尚且还没争出输赢,就是争出来了,我们家也不需要一个出身皇宗的姑爷。不过就是觉得除了鲁家,这世间值得去的好人家还多得是,值得嫁的好儿郎也多得是。”r……aahhh+27522260……>; 王儆回头望着舱里那帮家伙,哼笑道:“国公爷快回朝了,他们若还不放肆就没什么机会了。再者回朝之后,只怕随军回来的将军又有几个要升迁,如此一来免不了就有人要挪窝,眼下拍好你的马屁,回头就是求人也算是多个门路。”
韩稷凝眉道:“你怎么知道快回朝了?”
王儆拿下嘴角衔着的剔牙的银签,说道:“你不在的这几日,营里也收到了军报,巴特尔他们已经把乌云给干掉了,眼下正在对付蒙古王。不过蒙古王最近似乎又联络上了别的部落,输赢还未定。但是不管怎样,巴特尔他们都只能选择速战速决。
“所以这样一来,国公爷不也就快回了么?”
韩稷略顿,不置可否。
正逢有将官拿着酒杯走出来敬酒,这话题便也就就此止住。
这顿酒直喝到月上中天,大家虽未全醉但也有了七八分酒意。
王儆说话都开始卷舌了,拍着韩稷肩膀说了几句“够意思”,便就被人架着上了马,其余人陆陆续续离去,韩稷几个年轻将官同了一段路之后,便也带着陶行他们趁着夜风往府里赶。
才穿过顺天府衙门后的大街,便就见前方街头驾马立着一行人,看模样还是正在办什么事。
此时已近子夜,城里虽不宵禁,这么样地带着上街总归引人注目。
陶行赶前两步看了看,回来道:“公子,是顾世子带着人马在前方,可要打个招呼?”
顾至诚?
韩稷皱了皱眉,定眼一看。果然前方率先打头的那个就是顾至诚。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会这么大阵仗?凝眉片刻,便就驾着马走过去。
“顾大哥。”
顾至诚闻声回头,来不及掩去面上凝色,掉头过来,“这么晚了,你这是打哪儿来?”
韩稷便将吃饭之饭简略说了,然后反问道:“大哥这又是在做什么?”
顾至诚眉头紧锁。说道:“我在寻颂儿。净水庵走水那日。颂儿也随沈四爷他们去放灯,但沈家人都回来了,他却到如今还没回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方才在戚氏面前话是那么说,可哪里有真不担心的?顾颂平日里朋友又少,他已经去薛家董家打听过,他们都没有见过他。于是饭后他就带着护卫出来寻找了。但是又能往哪里去寻呢,平日里他忙他的。对顾颂私下关注又少,因而竟不知往哪去去。
“他还没回来?”韩稷闻言也禁不住微惊。
他知道顾颂可能会有些难以接受,可这都四五日了,还没回来是怎么回事?
初秋的夜里已微带凉意。
东台寺外的石阶上。顾颂拖着酸胀的两腿坐下来,月光悬在当顶,映得身影在座下变成灰灰的一团。周围静谧如幽谷。静到连人的喘息都像是在擂鼓,静到连心跳声都能清晰听得见。
他在寺里连扎了三个时辰的马步。三个时辰,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尤其是他样,正值发育期中,很容易会有肌肉筋骨酸到发晕的情况。但是他坚持了下来,他只有借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使自己感觉到好受一些。
四面安静得像坟墓。
他从来没有在外面这样独处过。
他对生活很讲究,不管是吃的住的还是用的,乃至去到的地方,他从来也不愿意将就,可是现在,那些讲究离他都很遥远了,不重要了,这五天里,他被如海的、广阔到看不到边的懊悔与恐惧所包围,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那火场里的一幕,就像梦魇。
他不知道怎么会连她都认不出来,怎么会愚蠢到去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以为她死了,转而却提着大刀去要她的命——比起她看到手执大刀的他时的惊恐,他如今的后悔和恐惧比她更甚,他后悔的是轻信了旁人,而恐惧的则是自己居然会将刀举起对向她……
他原以为,她之于他,是一朵春花之于蝴蝶,一片莲叶之于蜻蜓,是自然和顺理成章的存在,然而此刻他却恍然发现,春花未免过于轻浮,莲叶未免过于随意,她之于他,竟是重要到如他的眼耳口鼻一般重要的存在。
刀尖刺向她的那一刻,他分明听到自己的心在发出帛裂的声音,他知道已无法挽回,他宁愿用自己的眼耳口鼻任何一样来替代她,老天爷兴许听到了他的诉求,于是派来了韩稷。
他看见韩稷将吓到无力瘫软的她抱在怀里,他就像是突然得到了救赎一般浑身都松懈下来。
韩稷出现的那一刻他心里却只有感谢,因为他拯救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那一剑,他此刻又是什么心情。
五天之前,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他厌恶自己。
将双手握成拳,狠砸在石阶上,手骨上才刚刚结痂的伤口很快又破了皮,有血丝丝地沁出来。但是感觉不到疼,反而觉得舒服了些,**上的疼痛总比心灵受谴责来得好承受些,他不知道从此之后他在她眼里成了什么,也许是十恶不赦的恶贼,也许将再也不会靠近他。
比起她的生气她的恼怒,最让人感到绝望的应该就是她的疏远和防备。
是他从此愧于面对她。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又能够怪谁?
细想想,他仿佛总是在她面前做这样的蠢事,先是自以为是地去寻韩稷学棋,如今又是这么阴差阳错地欲将她置于死地,难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辜负她?——辜负,想到这个词,心里忽然又一阵抽疼,仿佛透过这个词,他看到未来已是一片阴霾。
一阵风过,脸上有些凉意,摸摸脸,竟然濡湿了手背。
他竟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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