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不知他肚子里有什么不消化,先是放了几个屁,然后噼里啪啦一阵,发出打水枪和扯烂布的声音,使整个监仓都弥漫着奇臭,臭中有酸,酸中有辣,辣中有腥,呛得我首先夺路而逃,周边的几个犯人都从棉毯里跳出来,捂着鼻子大骂。因为昏暗中有脑袋或手臂被踩了,更多的犯人叫喊起来。大家一致声讨不法罪行:黎头黎头,你吃了什么冤枉?你核试验也太厉害了吧?这日子还让人活不活?你要毒死几条人命啊?你再给我们煮八宝粥,我们就坚决要求转仓!……
此刻的黎头酒醒了大半,自觉理亏,有点威风扫地,不敢差遣别人,自己夹着裆,一手提着裤头,撅着屁股朝厕所逃窜。他在厕所里发现没带纸,从隔墙后摇动着求援的手:“各位,各位,做做好事……”说实话,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狼狈,看到弟兄们这样尽情地辱骂他,觉得十分快意。
“没有纸啦,撕你的歌本吧?”我故意为难他。
“撕布,撕毛巾,求求你啦……”
“不行,这里只有歌本可撕。”我把一张废报纸撕开,一小块一小块递过去,每一次都磨磨蹭蹭,消受着这个受骗者的百般焦急和苦苦求助。
瘸子最终没有转仓,甚至没有活着走出仓门,是我始料未及的。这件事据说与女仓的犯人有关。
我们在这里一般看不到女人。有时候去谈话室或者接见室,有机会跨出牢门,眼光越过绿地庭院,一眼看到对面某个窗口晾晒着的乳罩或者头巾,免不了心里一软——那里就是女仓。但那里关了些什么人,发生了哪些故事,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没法让自己的目光像一只只幸福的蟑螂,沿着肮脏的下水管道,偷偷爬到那些窗口里去。
听人说,这个所有八个女仓,关的人大部分是妓女和妈咪,也有杀夫犯或者儿童拐卖犯。天气热的时候,有些女犯毫不含糊,上身光光地纳凉,顶多挂一个乳罩,面对监视窗口的男管教或者劳动仔,毫无羞耻之色,反而可能以疯作邪,故意浪荡地大笑,把狗奶子往上掀,搞得男人们一个个脸红地溜之不及。还听说,有些女犯无聊撒野,有一次故意把电灯线扯断,然后大喊大叫要电工来修理。一个负责电工活的劳动仔不知底细,老老实实去修电灯,刚爬上人字梯,几个女犯们一声吆喝扑上去,七手八脚把他的裤子扒了,吓得他面无人色地滚落下来,狂呼救命啊救命。要不是女警察闻声前去营救,那几个疯婆娘说不定就集体施暴了。
没有我的日子里
你要自己搞自己……
这是女仓的浪声远远飘过来了,男犯们像中了吗啡一样兴奋,通常会扯开嗓门嚎上一曲:
正月那个初一,
小妹妹去赶集。
碰上那个好弟弟,
拉着进了高粱地。
走进了高粱地呀,
脱裤子又脱衣。
(白)小姐姐,味道怎么样啊?
哎呀呀,真是甜蜜蜜……
这还哪像看守所?不明明是妓院吗?但警察们不太在意这些,尤其是男警察,有时装得没听见,甚至还哈哈一笑。只有新来的冯大姐有洁癖,对此大为生气,好像去高粱地的是她家的千金娇女,刚才被几个臭犯人活活糟蹋。“哪个嘴臭?哪个嘴臭?”她的嗓门最大,一开腔就是敲响一面锣,敲得全所鸦雀无声。“要我拿马桶刷子来戳两下是吧?”
她是个老管教了,把一张铁仓门玩得特熟,插钥匙、开锁、摘锁、拉栓、推门……五六个动作可以融为一体,在咣当一声中完成,是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突然袭击,使任何人的违禁勾当根本来不及掩盖,一次次暴露在她的眼前。但这一张铁门还有其他玩法,比如她一看见你满脸淫邪,一旦认定你是个下流坯子,就会在你进仓的当口,咣的一声,让大铁门不早不迟不偏不歪,准确打在你的脚后跟,打得你眼泪直流但又无话可说——她打你了吗?没有。她关门不对吗?很对。怪只怪你自己的后脚提慢了。
有些犯人跟着这个五大三粗的冯管教回仓,还没走近仓门,就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蹲下去求饶:“冯姐,冯姐,你慢点关门好不好?”
“起来起来,快点走!”
“我就是怕你走在后面。”
“少啰嗦。”
“我再不唱下流歌了,再也不唱了,再唱你就割我的舌头!”
冯姐哼一声,撇撇嘴,算是答应对方一次。
不用说,冯管教的铁门功让很多强奸犯恨恨不已。虽然她帮过很多人的忙,比方帮很多人修改上诉书,改正错别字,解释法律知识,甚至还掏钱给一些穷犯人付律师费,但有些人还是摸着脚后跟,恨恨地叫她“绊脚鬼”。她为改善伙食出过力,曾经在伙房里拍桌打椅,说饭食是猪吃的,狗吃的,你们自己给我吃一口看看!她还大骂姓王的管理员,说你要是没贪污鬼都不信,这油到哪里去了?豆子到哪里去了?三千多斤黄豆,化屎化尿也要填满两大池吧,怎么就不见了?……这些话从伙房里传出,在离伙房较近的监仓可以听到,也在犯人中悄悄流传。但有些强奸犯还是余恨难消,走路一跛一跛的时候,一次次咒那个“绊脚鬼”将来出门要被汽车撞,吃饭要被鱼刺卡,哪一天要瘫痪在床上不得好死。
如果听到开门声拖泥带水,有三没四,七零八落,犯人们就可以断定,“绊脚鬼”今天没有来。确认了这一点,男犯们才开始发情,包括此起彼伏地尖叫,没有什么含义,没有特定对象,只是情不自禁地亢奋一番,像动物在野地里的寻常勾当。
黎头这一天也跟着叫,然后夹胡子,梳头发,甚至抹头油,爬向监视窗口——这需要坐在一个人的肩上,还需要下面的人坐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形成三节人梯,才够得上窗口的高度。我们仓就有两个名叫“楼梯”的犯人就专司这种公差。他们一次次结成人梯,把牢头高高地顶起来,让他独占满窗的风光,寻找饱餐秀色的机会。
黎头探头窗外,大多时候都很失望,说根本看不到什么。他有次看见一个老太婆,比他妈的年纪还大。后来看到一个女犯跟着警察低头而过,但连个正面也没有看到,是麻子还是瞎子也不清楚,顶多看清了一双皮鞋是两个样子,颜色也不同。
这一天,他总算有些收获,不但撞见了一盘刚进23号仓的嫩菜,还同那个货说上了话。
“喂!喂!”
“是叫我吗?”
“安妮!”
“我的名字是安妮吗?”
“他们说你就是这个名字。”
“那是假名。”
“你真名是什么?”
“真名么,藏在李白的《长相思》里,你去猜!”
“我没文化,猜不了。你多大了?”
“对女士也可以问年龄吗?”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
“告诉你也没关系,除去睡眠,我四千三百多天了。”对方嘻嘻一笑。
“我看你六十岁了。”
“讨厌!你才六十呢!”
“我怎么看见你有皱纹?你过来,走近点,让我仔细看看。”
“呸,我不上你的当!”
黎头后来知道,这盘菜刚见了检察官,心情不太好,经管教特别批准,在院子里坐一坐。她摘了几片草叶,捉了一只蜻蜓,不知不觉靠近男仓了。“大哥,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好寂寞,好好孤单。”她一脸流行的港台式悲伤,“我好想也有一对蜻蜓的翅膀……”
“我在这里疗养,舒服得不想出去啦!你信不信?”黎头历数自己这几天的幸福,早餐吃过了什么什么,昨天晚上吃过了什么什么,昨天中午吃过了什么什么,还有昨天早上……
“大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对方说。
“玩什么?”
“玩——恋爱怎么样?嘻嘻。”
“恋爱?怎么玩?”
“这样,你先叫我一声嘛,得叫得甜蜜一点。明白吗?”
“就这么叫?”
“当然就这么叫。”
“一叫就同你恋爱了?”
“讨厌,游戏嘛!”
黎头一气放出个炸雷:“安妮——我爱你——”
他发现对方没有回话,仔细一看,原来对方头转到另一边去了。“喂,喂,我已经喊了,下一步做什么?”
对方把头转过来,满脸泪水吓了黎头一大跳。
“你怎么啦?”他问。
“对不起,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她泪脸上挤出一丝笑,用衣角擦着眼睛,“一听,心里好……好难受。”
黎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恋爱有这么危险和这么繁重。他想说点安慰的话,不料轰隆一声,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入黑暗,在地上砸了个四脚朝天。原来刚才是两节“楼梯”实在撑不住了,大汗淋漓,额冒青筋,口挂涎水,加上顶端的人剧烈扭动,重心失去平衡,人梯就呼啦啦散了架。
黎头痛得哎哟哎哟直叫,揉着自己的脑袋和腰身,跳起来狂呼乱骂,逼楼梯们爬起来再上。不过,等他再次爬到窗口,庭院里已空空荡荡,叫安妮的那盘菜不见了,只有两只蜻蜓在阳光下飞绕。
车管教缓缓走过来,一声冷笑:“强仔,长本事了?有进步啊!油头粉面的,还知道调戏女犯啦?是不是要戴镣长街行,唱一出《天仙配》和《十八相送》?”
小斜眼冲着车麻子横了一眼,黑着一张脸不吭声。等对方走远了,走出监区大门了,才对着空空庭院补上一嚎:
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
朝前走,莫回头……
他从窗口下来以后,有些闷闷不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爬起来问我“感”字怎么写,“铲”字怎么写,最后索性要我代笔,帮他写一封信,托劳动仔捎到女仓去。说实话,我一听给女人写信就比较有灵感,脑子里有各种小星星在闪耀,有各色小花朵在开放,有各种三角帆漂向蓝色海面的远方,根本不用找参考书,很快就写出一大堆形容词:花容月貌、仪态万方、羞花闭月、沉鱼落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