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内参一写,把政协提案一交,公安局就得来乖乖地整改。我本来还想搞个记者团去好好曝它一下光!”
这似乎是事实。
手机响了。从他突然溶化如泥的五官来看,从他立刻扭腰和跷起小手指的青春活泼来看,手机里想必有女人的香风扑面。他乐呵呵地说不行不行,时间这么晚了,他刚见了中央一个领导,还要等两个美国的传真,实在没时间啊。他又哟哟哟几声,被一只蝎子咬着了似的,说好吧好吧,宝贝,我联系一下美国再说。
他收线了,气恼地摇摇头,“唉,都是我大观园里的一帮妹妹。好厉害!现在没多少客人了,天天把我的手机打爆,要宰我的冤大头!”
他无可奈何地带我去了一个夜总会,一进门碰上领班就吆喝:“还有哪些没上台的?都来都来,都算我的!”
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一涌而出,雀跃欢呼又饿虎扑食,把我们严密地押进了一个KTV包厢。其中有一个还坐到他腿上,攀到他的肩上,差一点就要骑到他的头上。不过,她们今天有点高兴得太早了。老魏确实是来收容她们,不过日本贷款没到位,今天不能给现金,只能开白条。
花蝴蝶们哪吃这一套?她们柳眉倒竖,翻脸不认人,咸鱼小贩的粗话脱口而出,七手八脚把魏总来了个围抢。不仅搜走了他身上的发票和几张小钞,还搜走了他的手机。放在茶几上的一副太阳镜也被人抢走,大概是便宜货,被那个女子看了看,又给甩了回来。一只手表还没解下手腕,已陷入三个疯婆子的争夺之中。
“你们欠打不是?”魏总一脚踢翻了茶几,这才吓得花蝴蝶们一轰而散。“你们也不看看你们自己的样子,眼睛画得熊猫一样,衣服穿得咸菜一样,一看就是个卖甘蔗的,没一点品位,也想在这里混钱?”
看她们低眉顺眼,噘着嘴嘟嘟哝哝,气焰不再嚣张了,他把散乱的头发抹了抹,气平了一些:“叫化子嫌饭馊,还想要现金。哪来那么多现金?现在是文明社会,中国要申请进入
WTO,各行各业都要讲道德,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你们首先就要端正服务态度不是?不要唯利是图急功近利不是?不要把一个钱字顶在额头上。钱钱钱,俗气!别说你们这些破冬瓜烂茄子,就是国色天香来了,也不能开口就是钱!你——“他指着一个女子,”要你去矫正牙齿。为什么不去?一嘴桂林山水,还不把客人吓出十万八千里?“他把对方气得哇的一声哭着夺路而去了,又指着另一个胖丫头,”你们也站好!你——讲话最没有礼貌,一点文化都没有,还口臭!只唱得了几首港台歌,连英国在哪里都不知道,美国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样的素质怎么行?你们白天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不读读书?像唐诗,宋词,元曲,总要知道一点吧?像国家的基本法律和政策,还有最新发生的国家大事,总要知道一点吧?……“
他的政治教育和人生指导看来没完没了,我把一个点歌簿翻过好几遍,最后装作上厕所,溜出了空气混浊的包厢,来到了大街上。
眼前的街口靠近华天宾馆,有一个贴满小广告的邮局报亭,居然还是三年前的老样子。三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被抓的,当时被警察反剪双臂,额头顶住了一个肮脏的垃圾桶,屈辱的牢狱生活由此开始。我曾经在监仓里狠狠掐自己的大腿,想把时间掐回到这个垃圾桶,掐回到我到达垃圾桶之前的一刻。
现在我回来了,对着垃圾桶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的两个同案犯后来终于落网,使案子得以审结,我可以获得轻判和出狱。但我不知道自己得到这一消息时,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像经过旷日持久的排队,总算排到商店柜台前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买什么,不知道柜台里的东西是否物有所值。母亲的床上已经空去并且积有灰尘。未婚妻的床下已经有了另一双男人的皮鞋。朋友们的电话号码大多已经改变——我现在应该往哪里去?我当然还能慢慢地找到朋友,听他们谈GRE,谈技术移民,谈欧二标准,谈真人秀,谈上网灌水,谈党校中青班,还有台阶和助巡……这都是我听不大明白的,就像我当初听不懂犯人的黑话。他们还会拍我的肩膀,给我加上葡萄酒和巴西烤肉,约我下一个周末去打球,看他们如何赢下350杆的耐克或者300杆的登喜路……这又是我不懂的黑话,再一次让我额头冒汗,手心发凉,一肚子话说不出来了。他们像我当初见到的犯人,对我这个新来的家伙饶有兴趣。
我不是一直在向往这样的自由吗?不是一直向往这样的明亮和舒适吗?为何一落到自由里反而一身哆嗦?
是的,我自由了,听不懂上等人的黑话但还是应该高兴自由的降临。我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我现在不必担心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不必担心任何保安和警车,就是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队伍开过来,我也可以在这里吹吹口哨。我没犯法,没有案情。你应该明白这一句话的意思。这就是说,我可以在这里自由地看看天色,挠挠头发,挖一挖鼻孔。我既可以上中巴车又可以招的士,既可以看广告又可以看橱窗,既可以摸电杆又可以摸墙壁,既可以踢一个饮料纸盒又可以踢一块小石子,既可以走进一家小酒吧又可以走进一家理发店……我再一次确认头上的天空没有四方形的边框,确认自己可以在这里幸福地打滚,翻斤斗,做广播操——我曾经昼思夜想的一幕。
我给安妮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个电话号码是老魏告诉我的。
“我怎么不认识你呢?”电话里口香糖的咀嚼声,还有歌舞厅嘈杂的喧哗。
“我是收音机,你不记得了?”
“什么收音机?”
“我是9号仓的男高音啊。”
“有这样的事吗?”
“我当劳动仔的时候,帮你递过不少条子,还替你到外面补过鞋。”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你不是安妮?”
“对不起,我不叫这个名字。”
“你又改名了?”
“国家机密,不告诉你。”
“不就是藏在哪首诗里吗?怎么不藏在性病广告里?藏在老鼠药广告里?”
我有点生气,也生自己的气。我今天打这个电话做什么?是要与她分享自由的幸福或者沉重?是要与她分享回忆的辛酸或者快乐?还是要找个女人唱上一支《红河谷》然后蹭她一顿饭再蹭她两支烟?我已经重返生活,正在与人们相忘于江湖。方形天空下的往事一去不返,不再需要我暗暗地坚守。
“喂喂,”她打断我,“你小子怎么这样嘴臭?不是想来绑票吧?你这个人,想绑票也得先引诱引诱吧。你小子听着,你要是说借钱给我,要是打算送我什么金项链玫瑰花,就再打这个电话。”
啪,对方挂机了。
我像挨了一记大耳光,怏怏地走出电话亭,把门上掉色的“中国电信”四个字看了好久,好像我还能镇定自若。我看了看天,那片无限开阔的云天,被城市灯光映照得一块块发红,如同一片片无人扑救的大火。大巴车在疲惫地喘息,出租车在鬼鬼祟祟地逃窜,自行车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像是在跟踪前面的自行车。仨俩成群的街头闲人看上去在观望与等待,等待着一片无人扑救的大火之下某个事件的发生。
我被三个黑影围住了,退到了墙根。这里离路灯较远,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脖子下凉凉的刀刃,表明了他们的来意。我有点好笑,因为提包里只有两件臭烘烘的衣裤,我身上也没有手机、手表、钱包以及金戒指,仅有十几块钱还是老魏刚才借给我的,只能让他们白忙活一阵。但他们发现了我手臂上的刺青纹身,都是当初用瓷片扎到皮肉里去的:有一条小龙,是我的属相。数字1994612——是我被捕的日子。
“唐家河出来的?”一个黑影这样问。看来他也是个蹲过仓的人,知道看守所就在唐家河,知道唐家河这个俗称。
“当然。”
“哪个仓的?”
“9号,12号。”
“刚出来吧?”
“三天了。”
“刚出来的日子不好过啊。这么晚了还轧马路?提了个包跟真的似的!”黑影生气地把什么东西往我衣袋里一塞。
很多结了案的犯人没法“投劳”,是因为劳改单位大多人满为患。我的刑期是四年,抵掉看守所里的两年,所剩不多,所以我就当上劳动仔,算是在看守所就地服刑。
劳动仔住的监仓要好一些,仓门白天也不上锁,这样说吧,这相当于从三等仓搬进了二等舱,乡下户口转成了郊区户口。因为参加劳动,我们这些劳动仔也有较多自由,有时甚至能跟着警察出外买菜或者运垃圾,看一看市井的繁华,嗅一嗅汽车废气或女人头发的美好气味。但一般来说,我们都不会借机逃跑,谁也不会干那种因小失大的傻事。我们有的种菜,有的帮厨,有的喂猪,有的打扫卫生或者修汽车,分成了若干劳动小组。其中修车组经济效益最好,地位也就最高,不但可以吃香喝辣,组员们有时还能请一两天假回家探亲。
我不会修汽车,但毕竟是大学生,可以帮所里写标语出墙报,还可以给警察的子弟们补课。我后来得到减刑的宽大,就是因为把两个警察的小仔子辅导得好,使他们一举考上了重点高中——可怜这些小伢仔,跟着家长住在这破郊区,实在碰不上什么好学校和好老师。我记得学生中最差的是车小龙,车管教的大公子,读到四年级了,九九表还背不全,“甲”字也总写成“由”字。我有一次问他什么是被除数,他只是傻笑。等我再问,问急了,他才一举揭穿我的伪装:“老师,你其实什么都懂,还来问我做什么?”我当时差一点气得晕过去。
我对这些警察多了一份惊讶和同情。他们别说管管孩子,就是逢年过节也没法休假,充其量只能轮着回家吃顿饭。就这样在高墙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