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快飞去老A所在的城市,敲开老A的房门,检查一下老A的身份证和户口簿,然后紧紧盯住他的双眼,看那里面是否有可疑的掠影一闪。
兄弟
进入小学以后不久,我看到过父亲一张身着解放军军装的旧照片,便在同学中间吹嘘老爸当过战斗英雄,当然还少不了一枪干掉两个狗汉奸之类的惊险故事。方强到我家里做课外作业,看了我爸爸一眼也深信不疑地说:“你爸爸看报纸的样子好威武,吃茶的样子也好威武,肯定当过师长!”
我含糊其辞地表示,也就是带一两万兵吧。
方强更激动了:“是坦克师长吧?是138师吧?”他喜欢信口编排出一些想象中的部队番号,“肯定是!肯定!”然后圆鼓着两腮发出嘟嘟的马达轰鸣,横架起双臂做坦克状不停地颤抖,把自己向往成一辆战无不胜和无坚不摧的伟大坦克。
这家伙到三年级还穿开裆裤,帮着我把牛皮越吹越大了。
后来,秦老师宣布免掉我班长职务,声称这与我的个人表现无关,而是在学生中开始贯彻阶级路线的必要举措。我不大清楚阶级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关系父母名声的大事。因此秦老师的宣布无异于当众给我一耳光,揭穿了我以前那些关于战斗英雄和坦克大战的无耻谎言,让我永远成为大家的笑料。我紧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任何人,相信他们都在对我大惊失色交头接耳。而且从这一刻起,我不爱说话了,一放学就夹着书包飞快地跑回家去,情愿绕道也要包抄那些僻静的小巷,不愿面对任何熟人的目光。我觉得那条空无一人的麻石街小巷最为安全也最为亲切。
秦老师对我的笑脸突然消失,后来我才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右派而且正在蹲牢房,阶级也不好,她不得不在脸上表现出更多的革命觉悟。方强和小虎也不到我家里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也是比较丢人的阶级,小土地出租、小业主一类,像电影里对地主老财点头哈腰满脸媚笑的那些人,或者是在革命战斗中缩头缩脑贪生怕死的那些人。他们的父母肯定也自惭形秽,肯定也同我的父母一样,瞪着眼睛只允许我们去工农子弟的家,只能交工农子弟为友。这都是一些让人半懂不懂的烦事。
在这一段比较清冷落寞的时节里,只有疤队长还常到我家来玩玩。疤队长叫罗汉军,右眼下一个疤痕使他有了这个小名。个头矮小,学习成绩不大好,画画倒是身手不凡,刚开学不久就把各科作业本都画完了,把课本上所有空白处也画满了,气得老师总是冲着他大拍桌子,拍得他低下头去咬紧牙关翻白眼。他画出美国的、俄国的、德国的、中国的各种英武军官给我看,显示出他对各国的肩章、领章以及军阶具有丰富知识。他还特别喜欢画马,在我看来比墙上徐悲鸿的马还要画得好,因为这些马无论大小肥瘦,无论立着还是跑着,都夹着两条后腿间的一个粗大玩艺儿,让我们看得开心。但他画出这些大家伙时毫无邪意,一点也不笑,完全是严肃认真地追求着艺术的真实。
他常常穿一双大得出奇的套鞋,也经常打架,比较像个工人的儿子,因此把课本画得再乱也被秦老师视为革命后代,把题目错得再多也被秦老师视为革命后代,比我血统高贵一些。但他觉得我的古代武将画得不错,愿意同我交流艺术经验,也愿意与我一起喂喂兔子看看鸟。我们常常不怎么说话,各画各的,画完了互相看一看,直到他一声不吭地回家。我们骑在门槛上各自画画的情景,在蝉鸣声中有清风吹拂的情景,多少年后总是一次次浮上我心头。
他也邀我去他家玩过好几次。他家住在北区三公里那一片棚户区,一条阴暗而潮湿的小巷子里,准确地址是戥子桥五号。他家门号牌有红色框边,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红五星,据说是他弟弟画的。他家没有收音机,没有画报,没有脚踏车,其实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几间房子都矮小,墙上糊着旧报纸,地面有的潮湿得冒水,白天也常常需要开电灯才能有足够的光线,照片是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的。而且每次我走进这道门,他家里都有些混乱,不是桌椅左偏右倒,就是床上的帐子垮了或者枕头到了地上。每到这个时候,汉军就要冲着门外大喊一声:“汉民——”
这是他弟弟的名字。
“你皮痒了是不?讨打是不?”
正在门外挎着木枪站岗或者正在武装驱逐邻家小孩的汉民,立即跑来收拾乱局,怯生生地看我们一眼,大眼睛在这个暗淡的房子里闪射亮光。
与弟弟较劲差不多是汉军每日的功课。有一次,我们刚推开房门,一道红光闪过,一只屁股上扎了红缨须的小刀已经飞来扎在门上,算是给我们的一个惊心动魄的见面礼。
“老子拍死你!”疤队长没有平时的沉静,对弟弟总是凶狠无比。
“报告上校,这是神刀,绝对不会扎到人的。”
“滚!”
“是!上校!”
“不准说上校!”
“是!002!”
“不准说002!”
“是!老货!老鳖!”
汉民扬起两根指头在额头一架,算是架出一个军礼,逃窜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了。在那扇关紧的门后,有片刻的安静,但很快又传来他的高喊:“中!”“中!”每一喊声后都有神刀扎在木器上的声音。直到他的上校哥哥再一次怒喝:“小杂种,你要拆屋吧?”那里面的声音才最终平息下去。
罗家大哥叫汉国,很少在家里露面,在我看来是个神秘人物。他的房门总是关着,有一次好容易开了一条缝,让我得以朝里面瞥一眼,发现那里竟是别有风光让人惊异。窗上挂了漂亮的纱帘,桌上有钩花台布,房间里还有棚户区少见的西式床以及床头柜,只是还没有做油漆。床头柜上有一盏旧台灯,虽然用布条包扎着支架,但毕竟是一盏有模有样的台灯。墙角的手风琴也赫然在目,虽然如汉军所揭发的那样已经塌了几个键,但毕竟是一架有模有样的手风琴。屋里还贴了很多大小不等的自励自戒性标语:知识就是力量!少壮不努力老大徒
伤悲!8+6=24???罗汉国,你的敌人就是你自己!……诸如此类。
我后来知道,这间房子在他们家也是个非请莫入的禁区,平时总是锁着门。因为汉国的数学成绩曾经名列全班第一,因为他曾经代表学校参加全市性的俄文朗诵比赛,因为罗家三兄弟中惟有他能拿出回光彩耀眼的奖状,所以家里容许他独占一室并且使文明和进步自成一体。汉军对门锁似乎不以为然,对数学和俄文似乎也不以为然,见大哥回家也不怎么理睬。那位头发油亮的青年对弟弟的同学看来更没有什么兴趣,冷冷地看我一眼,就钻到他的高雅书斋里去了,砰的一声随手把门关上。
有一次,听到里面有叽叽咕咕的读书声,确认他已经回到了家中,我敲开门请他解释一道算术题。他只把门打开一条缝,三言两语完事以后赶快关门,好像要严防我顺着这条缝得寸进尺。
他家父亲也是汉军嘴里一个若有若无的说法,在我的印象中只是一张空床,还有桌上一个大得出奇的搪瓷茶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据说他是一个老建筑工,不大管家里的事,经常参加义务加班,直到带着满口酒气深夜回家,一进门就倒床呼呼大睡。看到儿子们吵架或者打架,他一般来说是视而不见,要是被闹烦了,根本不论冲突双方的是非曲直,抄起一根扁担劈头盖脑把小崽子们统统打出门去,算是对整个事件的权威性总结。他需要这个家,只是需要劳累以后的安静睡觉。母亲对这一点大概已经习惯了,下班回家后总是捧着一个水烟筒咕噜咕噜抽闷烟。汉军说,她在三个儿子中最宠汉民,一看汉民喊救命就会出面袒护,总是把闯祸的责任赖给两个哥哥,甚至不惜与丈夫动手对打。但她的宠爱也多是恶声恶气,比如摸出一角钱往汉民手里一塞,“哭死哭死,有什么好哭?老子一耳光扇得你贴在墙上当画看啊?还不快去买槟榔,吃你的冤枉!”
或者说:“老子还没死,你哭丧啊?你包子也吃了,油渣子也吃了,你那张鳖嘴巴还塞不住?”
汉民就在母亲这把保护伞下活得更加惊天动地。我亲眼看到过他发动对木器的科学研究,让家里的木器——遭殃,都得被他好好地折磨一番,不是一条桌子腿被锯得高低不齐,永远也摆不平,就是窗户被刨去一块块油漆,永远合不上了。过几天他可能又突然生出养蚕的兴趣,于是家里的桌子和床上到处爬满了蚕虫,被子里也有蚕粪,饭锅和套鞋都会成为囤积桑叶的容具。汉军怒气冲冲,曾经把弟弟追打到巷口,回头气喘吁吁地对我发表预言:这个神经病,将来肯定要祸国殃民,不是判无期就是要吃枪毙!
母亲咧出一颗大金牙开骂:“你打死他吧,拿菜刀剁了他的手,剐了他的皮,打死他你就安心了是吧?妈妈的,他喂几条虫碍了你的哪根肠子哪块肺啊……”
我是遵照父亲的教导来工人阶级家庭学习的,可我除了钦佩汉国那些标语口号,找来找去没有找到更多的优秀事迹,倒是常常在骂声中感到不安和害怕。我在他家里总是没法把关云长或武松画得很好,以后就不大去他家了。
小学毕业后,我与汉军分别进入了不同的中学,后来又各自随着中学同学上山下乡。他很快就被一个县的国营石油公司招工,当然是享受了他家出身好的优势。他所在的县与我所在的县隔山为邻,于是他偶尔会翻过山来,给我送来一些他节余的粮票,与我继续说一些有关画画的事。说实话,他的画没有太多进步,还是那些立着或跑着的马,没有什么新鲜。他也不像我的有些知青朋友那样活跃,既不能用小提琴拉出整本整本五线谱上的舒曼,也不能一跃而起轻松攀住篮球架上的铁框,甚至不会讲鬼故事;寡言少语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