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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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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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拉出整本整本五线谱上的舒曼,也不能一跃而起轻松攀住篮球架上的铁框,甚至不会讲鬼故事;寡言少语的习惯,更使他不大容易结交新的朋友,不大容易合群。他只是与我在大树下坐一坐,直到他一声不吭地离去。但我还是感谢他这种沉闷的来访,绝不接受同队知青对这种来访的疑惑不解和信口取笑。我还得感谢他把汉国那个塌了几个键的手风琴偷出来让我玩了几个月,直到在汉国的追查下扛回去。好几次回城探亲,我在街上走着走着就会忍不住拐进戥子桥去碰碰运气,看他是否也碰巧回了家。我当然很少在他家里找到他,只是看到他家在一步步发生着变化:先是砖墙已经经过粉刷,然后是大门刷上了绿色的油漆,最后门边还装了一个稀罕的电铃,想必这一切都是大哥汉国的手笔——他总是在勤奋地改变着戥子桥五号的面貌并且与现代文明人家的风格接轨。他母亲有次含着水烟筒告诉我:还是汉国比较懂事,家里这些事就是他操心多,出力多。
  有一次,我在街上一个公共汽车站无意中碰到汉民。这位已经长大了的弟弟,嘴上多了一圈浅浅的茸毛,两手插在裤兜里,有点精力过剩地把某只脚一踮一踮。他掏出一包烟,指头一弹,熟练地弹出一支,请!
  “你学会了抽烟?”
  “玩嘛。”
  “你现在干什么?”
  “你问我,我问天。我在干什么?先是在基建队当了两个月土夫子,一个月搞得担把水,”他是指赚得百来元钱,“还有味。去衡山玩了两天,看南天门,可惜没有钱去桂林和阳朔了。只怪我老娘生了三兄弟,国鳖又有什么关节炎,没有办法,我也要下农村。我在农村里吃不消,天天懒得出工,猪油吃完了就去偷,队干部怕了我们,只好请我们回城里来玩。”
  他又说:“队上还有两个女知青,她们心还是好。你的衣邋遢了,对她们一丢就是,保证洗得干干净净。不过她们嘴巴厉害,好烈,我怕了她们。我娘还是好,吃饭尽我的量。最讨嫌的是军鳖,成天一个卖煮蚕豆的样子,”他是指二哥的脸色难看,“好像我前世欠了他的,比爷老子还像爷老子,说话好大的口气,对我订了四大纪律,比毛主席还多订一条。一不准抽烟,二不准喝酒,三不准偷东西,四不准同妹子往来。要是我不听,他就动不动抡皮。”他是指用拳头揍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旁边有一位瘦小的女子捂着嘴笑,让我察觉到女子与他有什么关系。
  公共汽车来了,我得赶上这一班车。他抓住最后的机会突然问我:“对了,你说一个人周游世界至少要带什么东西?”
  你是说一个人?一个人周游世界?我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说这个嘛,我也说不准,大概,可能,至少,要带一个指南针和一把刀吧。
  “不要放大镜?”
  “放大镜取火?”
  “对啊。”
  “那就加个放大镜吧。”
  “这三样就够了?”
  “我也没试过。”
  他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被乘客挤得东偏西倒,挤到车门里去了。越过一位乘客的肩膀,我看见他在人行道上追赶汽车,圆睁双眼冲着我大张嘴巴继续他的提问。
  我没法听见了,没法回答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研究这个问题,不知道小脑袋里又冒出了什么荒唐主意。也许他正在向往着要去周游世界?或者正在一本什么历险游记的书里入迷?直到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他离开了他一直在胡作非为的戥子桥五号,去了一个他根本不愿意呆在那里的地方,一个过于寒冷的地方。
  三
  汉民这家伙从乡下溜回城来,没人严加管教,什么坏事都做过,包括在剧院里抢人家头上的军帽,包括把肉店里一个比他重百多斤的大汉打得哇哇哭。汉军怕他进一步学坏,本来希望汉国多管管他,但那一段时间里汉国带着一把二胡参加了北区街道工厂的文艺宣传队,成天在外面忙,不大在家里呆。这种情况下,汉军只好把弟弟托付给一位当中学教师的棋友,请这位棋友给他补习初中功课,顺便带他在校办工厂学点木工手艺,让弟弟好歹也做点正经事。
  那位中学教师外号肖眼镜,下得一手好象棋,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家里还有两架子书,又无师自通成了电工和木工,很快就成了汉民的崇拜偶像,在汉民嘴里有了“大师”的专名。汉民有一次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平光眼镜戴着上街,想必也是为了模仿大师的形象。他母亲好几次提着鸡蛋去面谢大师,说汉民自从跟上这位肖大师以后,不抽烟了,不闯祸了,连臭袜子臭鞋子都是自己动手洗了。他们罗家的祖上不知是积了什么阴德,让汉民这一次碰上了如此消灾解难的大贵人啊!
  当然,弟弟的变化中也有了一些汉军不明白的东西,包括他脸上的一种严峻和沉默就让人捉摸不透。有一次他居然用锥子扎自己的胳膊,袖口上的血迹斑斑和胳膊上的纱布直到吃饭时才被汉军发现。他问弟弟这是怎么回事,弟弟说这是磨炼革命意志,试验试验而已。听了这一句疯话,汉军大为惊讶,没想到汉军没有桌腿可以修理了就拿自己的胳膊来搞试验和开发,天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还好,他没有发现弟弟的枕头下藏有什么匕首,什么小妖精的照片,弟弟正在读的那些书,有《共产党宣言》,有《联共(布)党史》,有整套的《列宁选集》,倒也是些货真价实的革命经典,让人找不出什么毛病。另外一些大本的外国书则内容不明,又存心不让人读懂似的,书上一个人名就可以长得占去大半行,放在嘴里死嚼硬咬了好一阵还是咽不下去。一本俄国车什么斯基写的《怎么办》,汉军拿来看了几页就觉得头昏脑涨哈欠滚滚,根本不相信这种书有什么意思,更不相信眼前这个小杂种能够读懂这种天书。他怒气冲冲问起来弟弟这本书是从哪里偷来的,为什么要看这种书。弟弟看了他一眼,不愿意答理。
  在他的一再审问之下,弟弟才懒懒地说:“二爷,你做做好事吧,说给你听你也不懂。”
  “是不是黄色小说?”
  “黄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看。”
  汉军没有看过这本书,“这个车,车什么……”
  “车尔尼雪夫斯基。”汉民替哥哥念出了作者姓名,念得太顺溜了。
  汉军差点红了脸,“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个好家伙,肯定是个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
  “你读了这本书没有?你先读再发言好不好?你懂得什么叫做十月党人?什么叫做召回派?你连这些都不懂,有什么好谈?”
  “小杂种,你像个人了是吧?你卵毛长齐了是吗?你脱了裤子自己看看!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晓得什么书应该读,什么书不应该读!”
  弟弟转过背去继续读书,“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做两道乘法题是正经!你小子走还没学会,就想跑,就想飞啊,《共产党宣言》
  也轮得上你这号人来读?你再在娘肚子里翻两个跟头,看下一世有没有可能!“
  “愚昧!”
  “你说什么?”
  “我说你愚昧,愚昧!”
  哥哥的拳头已经挥过去了,打得汉民一闪身就溜出了门,在门外留下了一句愤怒呼号:“打倒斯托雷平!”多年后汉军才闹明白,那是指旧时俄国一个专制政府的头子。
  汉军把车什么斯基一类书统统捆起来要扔出去,引来母亲不由分说地破口大骂:“读书比打架好吧?读书比偷东西好吧……”汉军非但没有把书扔出去,倒是被老娘锄了一个丁公,头上冒出一个包。
  后来就发生了那一件事。初夏的一天,大哥罗汉国想给家里修整一下橱柜,到处找他的刨子,最后撬开了汉民那扇紧锁着的房门。他在弟弟的房间里还是没有发现刨子,但心惊肉跳地发现了油印机、纸张和油墨,还有一些署名为“马克思主义劳动社”的传单。他早些天就听说最近冒出了一个反动组织,全市好多公共场所出现过这个组织张贴的反动传单,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毛主席和党中央”,还提出要为彭德怀和刘少奇翻案……引来全市警察倾巢出动,手忙脚乱到处搜索探访,闹得满城风雨。汉国没想到那些传单的源头竟在自己家里!竟在与自己房间仅有一墙之隔的那一间房子里!他在这间房前走来走去竟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这颗巨型定时炸弹前修脚踏车、刷油漆、洗衣服、吹头发而且吹口哨竟然完全不知道!他感到天塌了,吓得根本不敢再进弟弟的房间,脚步踉跄地赶忙找回了父亲和母亲,又气急败坏地去找汉民那个不知死活的畜生畜生畜生啊——那一天汉民刚好去了另一个城市,事后才知道这个畜生在省城反动了一把还不算,正在把反动传单往周边各个城市里分送。
  两天后,这个不知死活的汉民回家了,一进街口就被邻居认出并且抓住扭送给警察。此时几十个军警已经密不透风地守候在他家里和整个街区,高层建筑上甚至架起了机枪和无线电发报机,一个遮挡视角和射角的民房烟筒也被头戴钢盔的军人粗暴地砸倒。以前只在电影里见到的荷枪实弹大军压境吓得整个巷子里的老百姓都蛇行鼠窜,也吓坏了汉民的家人。正像邻居们当时知道的,罗家老汉一开始还冲着军警大声说:“你们何必这么辛苦?都回去吧,都回去吧,你看这太阳毒的!三崽子他肯定跑不了,只要一回来,我就会送他来投案!他舅子、他满姑、他大哥都找去了,我罗家都布下天罗地网啦……”他说了好多遍,发现军警仍然面色严肃坚守岗位,才觉出自己的话并未受到完全的信任,不免有些委屈。幸好汉民最终回来了,把破凉鞋挂在肩上光着一双脚走回来了,足以证明他的家人没有说假话,没有暗通消息放跑案犯。汉民在家里的落网也足以证明他父亲确实是一个老工人,是一个革命觉悟很高的老劳动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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