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飘着鹅毛大雪,凛冽的寒风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郭嘉照例下山到城里药铺买药,却见药铺老板和一个小女孩在争执,大意是那女孩求老板将治疫病的药材卖给她,可她身上没钱,想用一枚玉佩来换,老板当她是乞丐捣乱直想把她赶走。
她也的确像个小乞丐,乱蓬蓬的头发,肮脏破烂的衣服,饿得面黄肌瘦,好像风一吹就能倒。
女孩的脸颊和小手冻得通红,单薄的小身子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然而却倔强得惊人,死死拽住老板的衣袖就是不松手,不停的哀求:“老板,我没骗你,这块玉佩是我家传的,真的很值钱,你行行好,人命关天呐!”
老板一脸厌烦,一边使劲掰开她的手一边不耐烦道:“关什么天啊,天灾人祸的家家都在死人,人命早就比蝼蚁还不如,我这儿不是善堂,要买药就用谷帛来换。”
两人争执中,他恍然看清了女孩手中的玉佩,玉色温润雕刻成瑞兽白麟状,据说是那个威名海内家族的标志,若他没看错,这个女孩就没说谎,这块玉佩真的很值钱。不过药铺老板虽然不近人情,但说的也是事实,董卓坏五铢钱,铸小钱,致使货轻而物贵,一斛栗谷都要数十万,自此后钱货不行,买卖流通便通过谷物布帛,金银玉器反倒无用。
女孩哭丧着脏兮兮的小脸,嗫嚅道:“可我没有啊……”
老板终于挣开她的纠缠,狠狠地将她推开,骂道:“没有就快走,别缠着我了!”
女孩被推倒在地,痛哼一声,看样子摔得很惨,雪花飘然而落在她枯燥的长发上凝结成霜,郭嘉静静地看着她咬咬牙艰难的爬起来,眼睛红红的却始终忍住没落下一滴眼泪,然而没走几步又咕咚一下栽倒在雪地里,竟是在饥困交加下晕了过去。
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怜悯,反正他把她救了。
女孩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在阳城山上他的屋子里,郭嘉递给她一晚盖着些小菜的米饭,她二话没说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吃到一半突然停了,一大口饭团包在嘴里,眼泪却不住的大颗大颗往下掉,弄得本来就不干净的小脸更脏了,郭嘉见状颇是为难,能言善辩是他的特长,但安慰小姑娘的确不会,憋了半天才勉强道:“哭什么,粮食很贵的,小心别喷出来了。”
女孩抽了抽鼻子,缓缓把口中的饭菜嚼烂咽下,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看着他。
他这才发现,这个女孩虽然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很难看,但这一双眸子灵气逼人,他微笑问道:“我叫郭嘉,字奉孝。你呢?”
她垂下双眸,低声道:“薇儿。”
“你姓袁?”他的语气中肯定多于疑惑。
女孩张大嘴巴,惊讶的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他将拿来细看的那枚玉佩扔回她怀里,淡淡一笑:“我猜的。”
后来他问了出来,原来她买药是为了流民中得了疫病的一位大婶,那位大婶在一路逃难中帮过她许多次,现在大婶病得快死了,她不能见死不救。
郭嘉本不想多管闲事,乱世人命如草芥,就算佛陀在世也救不过来,但也不知怎么,他还是陪她一起去了,但等他们赶到城外难民窟时,那个大婶的尸体已僵直的躺在草席上,怀中尚在襁褓的婴儿也在一夜风雪中冻死了。
战乱饥病下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生离死别之事数见不鲜,但此情此景,见者依旧为之动容。
薇儿是幸运的,若没有遇上郭嘉,或许她也会死在某个天寒地冻的夜里。
他们相识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初平三年的隆冬到兴平二年的晚春,从她的十二岁到十四岁,这三年不到的时间,却是一个女子从女孩成长为少女的宝贵年华,这段朦胧青涩的时光中,他是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当时郭嘉隐居不仕,秘密交结英隽,不与俗接,以观天下之变。收留薇儿后,他倒也乐得清闲,不过时间一长,他却发现,哪怕长时间的流离苦难也依旧不能磨灭她骨子里出身名门的品性。比如他让她帮仆从一起耕耘屋宇旁的薄田,她却拿着铲子当剑舞。比如他在书房写字时让她在一边研墨,她问东问西求知欲甚强。再比如她虽然口里叫着他先生,在他面前却一直是没大没小。
“奉孝先生,你一个大男人让我一个小姑娘干苦力,你忍心吗?”庭中桃树下,薇儿按郭嘉的吩咐费力的挖着埋在下面的陈年酒酿,累得满头大汗,边忙着还不忘对身边的青衫男子埋怨道。
郭嘉悠闲地倚在竹榻上看书,修长的手中轻轻翻过一页,慢悠悠道:“哎,我是病人嘛……”
薇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那个大酒坛拖出来,喘着粗气道:“骗谁啊,生病还喝这么多酒,我看你使唤我倒挺有精神的。”
他唇角微扬,不急不缓道:“你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不使唤你使唤谁?”
郭嘉没有多做解释,不过他的确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病人,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父母去世前遍寻名医也治不好他的身体,大夫曾说过他恐怕活不过三十岁。他倒不怕死,只是怕自己的一腔才华抱负无法施展,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不管生命有多长,总要活得轰轰烈烈才不负此生,生于乱世是不幸,但若能尽己之力变乱为治何尝不是不幸中的大幸。乱世风云际会群雄逐鹿,君择臣,臣亦择君,他静观时变,便是希望能识得一英主,一展宏图。
第二年的时候机会来了,郭嘉收到好友郭图、辛评的来信,思考再三后,他决定和好友田丰等人一起北上投靠北方势力最大的袁绍,他问薇儿是否愿与他同行,毕竟,袁绍是她的叔父。
其实就算薇儿没有提过她的身世,郭嘉也猜了出来。初平元年正月,关东州郡皆起兵以讨董卓,勃海太守袁绍便是联盟军的盟主,董卓一怒之下杀尽太傅袁隗、太仆袁基两支袁氏宗族满门,薇儿是袁隗的孙女,侥幸逃过一劫,然而她全家说得上是间接因袁绍而死,这恐怕是她宁愿流亡也不愿去找她的叔父袁绍的原因。
郭嘉本以为她不愿去,想给她些钱让她自行去留,薇儿沉默了许久,最后的回答却是——她愿与他同行。
那时候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志向和抱负,却不知道她是多不容易才下的这个决定,她恢复了名门之女的身份,但同时也失去了自由,阳城山上斗嘴吵闹却轻松的生活,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此后两年,薇儿出落得越发漂亮,加上她的聪明和身份,喜欢她、奉承她的人不在少数,她也越来越活泼伶俐,她本来就是颗蒙尘的明珠,如今洗尽尘埃,散发出更耀眼的光彩,他想,带她来邺城是对的。
袁绍的确是礼贤下士,对他赞赏有加,还特意在邺城中置了一处别院与他。那时他喜欢搬个藤榻在院中看书,薇儿知道他博学多识,便搜集各种书来问他,她起初只是想考他玩,但逐渐变成他在教授她,俨然成了她半个师傅。
有一次他在藤榻上边看书边饮酒,她拿着一册诗卷来找他,要他给她讲这首诗作者的故事,他看了一眼,是卓文君的《白头吟》,被她缠的没法,只好放下酒樽给她讲司马相如何卓文君凤求凰的故事。听完之后,她撑着下巴,扑闪着水灵的眼睛看着他,讷讷道:“奉孝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的凰鸟伴侣是什么样的呢?”
他重新拾起他方才看了一半的书,随口道:“不用想,我知道她什么样。”
薇儿结结巴巴问道:“什么……意思?”
郭嘉幼时父母替他订过一门亲事,是颍川大族薛氏的女儿,但郭嘉一直体弱多病,薛家怕把女儿嫁过来没多久就守寡,再加上郭嘉一直隐居不仕,因此婚事便一再拖延,可最近薛家遭遇大变快支持不下去了,又因为郭嘉已经出仕,便写信来说希望早日完婚。
听完郭嘉的解释后,薇儿嘴张得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你有婚约?”
他若无其事的点点头。
她继续保持目瞪口呆的状态,“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他瞥她一眼,觉得她大惊小怪,“你又没问过。”
她缓缓把嘴合上,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会,又突然问道:“那你喜欢那个薛姑娘吗?”
他淡淡答道:“见过几次,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
她瞪大眼眸看他,有些激动道:“这怎么行,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娶她?这不是挑韭菜,也不是挑书挑酒,不能如此随便,卓文君在白头吟中所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足以见和自己共度余生的伴侣多么重要!”
他被她镇重其事的样子逗笑了,他本就想娶个能勤俭持家的贤惠女子,至于有没有感情基础又有什么重要,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有文字中才会出现,也只能哄哄她这样的小姑娘,更何况,乱世之中的爱情本就是奢望,他的时间不多,却有太多事想做,着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追寻儿女情长。
看着她瞪着眼看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他笑着弄乱她的头发,“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她噌的起身,气呼呼道:“我不是小丫头了!你才不懂!”说完摔门而去。
他靠在藤榻上摇头直笑。
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更多时候像是亲人,于她而言,他是恩人、是师傅、是好友,是她这段青葱时光中特别的存在,但在他心中她何尝不是特别的存在,山中孤寂和邺城闲赋的这段时间中,她带给他很多欢笑。
第二年他生日的时候,她将一株桃树移来院中作为他的生日礼物,那时刚过了开花的季节,薇儿立在树下自言自语,“看着这棵树就想起阳城山上那棵桃树,没人照料不知死了没有。”若有所思了一会,忽然对他回头一笑,“来年春天桃花开了我们一起来赏花。”
然而他们终究没等到一起赏花的那天。
在袁绍手下这段时间,郭嘉也曾多为袁绍出谋划策,但袁绍总是谦虚的听过后却不知决断,而且他发现袁绍对待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