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保持这样一种关系吧。这是我们最好的距离,不是吗?”鱼尾对那女人说,每次对方提出见面时。
有些东西,你越不想得到,你就越容易得到。
当鱼尾已不再想与那女人有任何见面、拥抱、亲吻、上床之类的肢体动作时,那女人竟然变得主动起来,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问起鱼尾来。“你说,我们认识那么久了,是不是要见面?你原来不是挺想见我的么?我不是处女,你放心吧,我有漂亮的嘴唇,不算薄,你知道嘴唇稍微厚一点的女人都比较性感……”
那是干燥冰冷的冬天,蜷缩在床上的鱼尾冷得牙齿直打哆嗦,那时的窗外没有太阳,只有一棵棵荒凉的、没有一片叶子的白杨立着,大地像神龛一样,供着一根根细长的佛香。鱼尾在那样的冬季翻来覆去,无法入眠,随之电话就响了,质问如枪林弹雨般袭来:“你真的不想见我了?你真的不要见我了?你真的不爱我了?”
绿岛4。(2)
鱼尾已忘记了自己怎么跟花那认识的。他以前的口头禅是“那”,一到紧张时候他就只能说:“那、那、那。”一次看《故事会》的时候,他看到杂志页脚的征友消息,那是以前很古老的,在期刊史上昙花一现的交友平台。杂志每一页都写着你的美好祝语,诸如“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相缝是缘”、“热爱生活,热爱朋友,但愿你是我生命中要找的那个人”一类。鱼尾有时候很喜欢看那些寂寞人群的留言,直到那天,他看到一句话,一个号码,终于按捺不住地拎起了电话。
当时那个页码是51,上面写着一个农药毒死全家的故事。在页脚上写着:“我的名字叫那。97697981。”鱼尾当时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他没想过自己的口头禅也是一个名字,他心里扑通扑通地打了电话,一听到对方甜美温柔的声音,鱼尾腿都软了,口齿不灵了,一紧张他就只会重复不断地说:“那,那,那……”对方那头是一个劲地着急,你怎么老重复我名字?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花那跟鱼尾交往了很多年,他们甚至度过了几个年代,从一开始的纸信,到传呼机,到现在的手机。他们的感情经历了漫长的马拉松赛跑,一场美得失真的柏拉图爱情。然而,当花那很想见鱼尾时,鱼尾却退缩了。
“我再问一次,你真的不想见我了?”
“嗯,对。”
鱼尾是洗澡时跟花那通的话,他当时刚涂上洗发水,泡沫腐蚀着他的眼,所以跟花那的对话很仓促。鱼尾没想到这竟然是跟花那的最后一次对话。在当天夜里,花那出了车祸,一辆卡车将她拦腰压扁。
两天后,一个满脸洋溢着青春光华的女孩敲开了鱼尾的门,她当时穿着素雅的白裤,黑色毛衣,脖子上裹着一条黑色羊毛围巾,胸口系着一朵小白花。“你就是鱼尾?”她看着他说。鱼尾当时一头蓬松的乱发,他想认清跟前的女孩是谁,但怎么看都不认识。
“不用看了,我叫花时。我是花那的妹妹。”
听完她的介绍,鱼尾恍然大悟。“是你姐姐让你来的?”他问。
“不是。”说完,她眼角流露一点哀伤,“我姐姐她死了。”
“什么时候?”
“大前天。”
“怎么死的?”
“车祸,你吃过煎饼吗?看过摊鸡蛋吗?我姐姐那天刚拍完婚纱照,她穿着一件泡泡袖的婚纱,十足一个芭比娃娃。我姐姐好像是迎着卡车奔过去的。”
“哦?”
“她死的时候像一颗被摊的鸡蛋,只不过蛋黄是红的,她的婚纱像一片扩散的蛋清。”
等到说完,鱼尾觉得那简直是场梦。怎么可能,大前天才通过电话。“你姐真死了?”鱼尾问,“你是坐火车来的?”
“你觉得呢?一个人被那么重的卡车碾过,你觉得她还死不了?”花时看了他一眼,有心无力地说,“我跟父母都在想,这样的死法是不是太残忍了,她应该可以找一种更舒服的死法。至少不要死得太丑,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听到花时的话,鱼尾后背嗖地就凉了。“你姐姐漂亮吗?”
“漂亮,不过我姐夫很丑的,是一个秃头、大肚子的矮男人。”
“你姐夫?”
“他有钱。”花时不以为然地说:“别的不重要,有钱就行。姐死后,我们都在揣测她的死因,我们发现了你跟她的短信,随后我们又找到她的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十七个笔记本,上面记着你给她的全部短信。我们看到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又怎么跟她*。”花时说了一半,看到鱼尾涨红的脸,露出诡异的笑,“这有什么?做得出来就不怕别人说。难道不是吗?况且,我跟妈妈都觉得你很温柔,这个年代像你这样有耐心并且懂得伺候女人的男人少之又少。我看你跟姐姐的短信,我也有感觉。”
“那已经不重要了。”鱼尾沮丧地说,他不曾想过花那会把一切短信都抄下来。
“她叫花那嘛,总是要死的,并且死得比谁都早。”花时又补充了一句,“那是注定的。”
“对了,你坐火车来的?用两天的时间。”鱼尾这才想起他想问花时的另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会为了你浪费两天的时间坐火车吗?”花时冲着鱼尾直接来了这么一句,“我们就住你隔壁的那条街。”
“你们就住我附近?”听到花时这么说,鱼尾惊讶地问。
“是啊,是不是很好玩?我姐姐骗你说她离你很远,她说她在南方,那是骗你的!”
那一刻,鱼尾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中,这么说也许我去超市时见过花那?我在菜市场见过花那?我去交电费时见过花那?花那一直就在我旁边?
“那是你的疏忽。”花时仿佛看出了鱼尾的心思,“当然,那也是我和妈妈的疏忽。”
绿岛5。
跟花那的爱情结束后,鱼尾就清晰地听到了H 的歌声。
那是一种无法复制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后的单纯。H 的歌给鱼尾的感觉是温情细腻的,像在说悄悄话,它将鱼尾内心坚硬的东西变得柔软。像一个过滤器,不是净化了儿童的心理,也不是净化了成人的心理,而是净化了被污染了的成人心理。
花那死后,鱼尾始终提不起精神,他一不开心就听H的歌,一大早起床,顶着生活的压力,他闭上眼,仿佛就听到H 的音乐从房间各个缝隙里传来。H的歌声往往会让他做一个又一个的梦。
他把梦敲到网络一个私人日记里,那是一个纯粹私人的虚拟空间,鱼尾的日记本。
在鱼尾的空间里他就写了黄色出租车的梦境。一个杀了自己妻子的男人,每天开车,靠吃妻子的肉存活。鱼尾的空间还住着一个女孩——他梦里碰到的那个,关于“牵手”感觉的那个女孩子。
鱼尾梦见果糖时,根本不知那个女孩子叫果糖。作为花那离开后第二个住进鱼尾心里的女人,鱼尾始终把她当成H 女王送他的礼物,是H 女王用歌曲让她催生。毫无实际恋爱技能的鱼尾很自然地把听歌时的那种安静当成享受这段爱情的一种方式,安静听H 的呼吸声,安静思念一个梦里的女孩。
直到有一天,鱼尾梦里的女孩亲自找上门来,他才知道她叫果糖。
和鱼尾相似,果糖也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记着所谓的梦境。她也管歌手叫H,她在梦里看到一辆黄色出租车,一个女人在出租车上被自己丈夫杀害,她的肉被丈夫吃到肚子里。那是个恐怖的梦,果糖在梦中大口大口地喘气,脚心、掌心都湿透了,幸亏有个男人牵住了她的手,在那条午夜的马路上,他们走了长长一段。
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听到H 歌声的人,他们在网络的私密空间记着H 给予的一切。他们与大多数人是有区别的,大多数人的寿命跟私人空间的被浏览量有关,越多人看,越体现你的社会价值。而那些H 的歌迷们,都是很小众的人,他们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空间。
果糖记录完黄色出租车后只是想咨询梦的暗示,作为女人,她对一些预兆很敏感。于是,她打开了一个网络搜索引擎。突然,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空间里出现了跟自己的梦境一模一样的叙述文字。内容完全一致,只是口吻换成一个男性叙述者。
发现自己的梦被人窃取时,果糖很生气。梦是比一切物质更私人的私有财产,果糖不知那男人是怎么潜入自己梦里的,没什么行为比这更不可饶恕了。果糖在那男人的空间里留了言,那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的日记里说话,她带着一点点被羞辱的愤怒在日记上大骂了一顿。
果糖留完言后才发现那其实是个卑微的男人,他的名字叫鱼尾。鱼尾,这两个字让她想到了一条孤独而纤弱的小尾巴,从光洁的屁股后面零丁地露了出来。果糖还想到了壁虎的尾巴,那些夏天的精灵啊,一放在手心就要逃。
果糖小时候想抓住一只壁虎,还没捏住壁虎的身子尾巴就掉了下来。果糖看着那条细小的尾巴难过,它该多痛苦啊,瞧它那尾巴,还抽筋似地一蹦一蹦。
果糖口里默默念着“尾”,尾,尾,尾,尾。念着念着,她就念出一种音律来,她哼着曲子,从头到尾看完了鱼尾的空间。
鱼尾,一个卑微的男人,喜欢把手插在口袋里,喜欢低着头走路,遇事容易紧张,一激动容易口吃,口头禅是“那、那、那”;二十三岁,在一个广告公司上班,单身,有点自闭症;平时喜欢一个人画画,编纸上电影,收入一般,迷恋音乐,沉溺贫穷。
鱼尾是果糖第一次发现与自己如此接近的人。她在刚才留言的背后补充了几句:我原以为你盗窃了我的梦,没想到我们同时梦到了对方。谢谢你喜欢H 的歌,我们是同一类人。
绿岛6。
“你有没有想过,在你遇见她之前,她其实已经想念你好多年了?”
接到果糖电话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鱼尾的广告公司引用了一种“合理剥削”制度,工资按一周五天作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