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全体灰白的头像和昵称从岁月的间隙里重新鲜活起来,热热闹闹,仿佛一直相伴,从未离开。
看样子这帖子曾经在论坛里风靡过很长一段时间,居然盖了好几百层楼。时间延续长达两个月,直到深秋还有人不断地把它顶上去,在里面抬杠起哄。
“04建筑2班的顾言曦有男朋友吗?求知情人士爆料!”
顾言曦被各种回复戳中笑点,窝在床上颤了好一会儿,紧接着就看到了这熟悉的一行字。也许是人天生对自己的名字更加敏感,心里咯噔一下,她立刻放慢了滚轮的速度。
“楼上可是大毛兄?暴露了唉唉”
“此名耳熟,男寝夜聊出现频率略高!”
“同求!”
“好奇插一句,是体育部那个皮肤白白的姑娘吗?”
“飘过~”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128楼眼光太差,鉴定完毕!”
顾言曦本以为自己在T大招惹到纪司辰之前绝对足够低调,没想到看似严谨的建筑工科男们还有如此风骚多情的一面。
跳过几段颇为精彩的对骂,页面的最下端终于出现了她最初检索的有效信息,署名为“Lucien”的回复。
寥寥几个字,却让她呼吸一滞。
“很快就要有了,放弃吧。”
那是院系杯篮球赛决赛的前一个星期,也是纪司辰向她表白的倒计时第6天。 顾言曦赶紧点击翻页,然而接下来只有一连串队形整齐的:“139楼何方高人?”
过了两个星期又冒出:“膜拜预言帝!”
而Lucien就像是从这个帖子里凭空消失了,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顾言曦不甘心,急忙把网页退回去,找到最后一条留言,点开那个蓝色的昵称号。
空空荡荡的个人界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随手注册的马甲,用户资料里显示,Lucien确实只发过这一条信息。
近乎纯白的网页,就像是纪司辰面无表情的眉眼,刺得人眼睛酸胀。
是他。一定就是他。顾言曦呆呆地看着那行回复,忽然觉得头脑阵痛。
她不知道当年两耳不闻八卦事的纪司辰,怎么会有兴趣打开论坛里这样的灌水贴,也无法想象他是如何耐下性子完成一系列繁琐的注册工作,然后对着电脑屏幕,敲下这行含义不明的字眼。
他的语气笃信而大胆,一如他一贯雷厉的作风。
原来,她以为的一时兴起,并不是一场意外。
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她到最后也一直心存犹疑。她从不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真正打动了纪司辰,只不过多了一些常人没有的好运气。
而如今,就像是看到了一个蓄谋已久的作案宣言。目见真实,继而心明,继而悟。
显示屏右下角“电池电量低”的警告终于变成了“电量已耗尽”,几秒钟后,屏幕变成一片漆黑。顾言曦揉了揉额头,丢开电脑,缓缓闭上眼睛。
在“有钱后我想要……”的伟大理想式造句中盘踞了好多年的大床果然舒服,完全达到了睡眠质量体系认证的顶级标准。
但是这一夜,顾言曦还是做了许多连睡着以后都能感觉出悲伤的梦。
梦境里没有颜色,盛开着大片黑白的夕颜花,沉寂的表情像是上个世纪遗留的青铜雕像,在漫无边际的单调色块里,有谁说了“爱你”,又有谁回答了“对不起”。
她站在梦境巨大的黑色帷幕下,既像是旁观者,又隐约觉得自己就是主角。以至于早上被手机闹醒的时候,整个人像一只囚伏在深海的虾米,看着汪洋浩瀚的蓝色宇宙,生出满满的无力感。
手机闹钟定的时间很早,不过七点,天还没有大亮。
顾言曦挣扎着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从床的最左边横着滚到了床尾,圆形的床就这点好,没有长宽的概念,怎么睡都说得通。
脖子上被一根筋牵住,僵得很痛,倒是脚后跟伤势大缓,行走利索很多。她洗漱完毕,自觉重获新生,于是激动地去客厅里转了一圈。
纪司辰还没有从书房里出来,晨光迷迷蒙蒙从门缝中漏出。整座房子都很安静,可以听见时钟行走的滴答声。
顾言曦下意识地碰了碰那扇门扉,谁知房门没锁,手一推就开了。
男人静静地趴在书桌面前,头埋得很深,只能看见被晨曦染成浅咖色的发顶。
桌子上有一些凌乱,揉掉的纸团和用过的笔通通掉在地上,有几张稿子飘得远了,落在门边。
他背后是初生的朝阳,红红火火的一团,从云端探出脸,把世界染成一幅美得不像样的锦缎。
顾言曦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本想抄起沙发上的薄毯给他盖一层,走近了才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散落的画稿和图纸,被压在胳膊下面起了褶皱。虽然这些很符合一个建筑师日常的工作状态,但绝对不是拥有轻微洁癖的纪司辰的风格。
那人的头脸都埋在臂弯下,看不清表情,然而蜷缩的姿势说不上来哪里别扭。
她走上前轻轻拍他:“纪司辰?”
没有答话。
纪同志睡觉的警惕性一向很高。勿论风吹草动,就是一个眼神的重量都能把他惊醒。
顾言曦当年趁他午睡,没少干默默围观的事,然而只要盯着他多看一分钟,准能对上一双豁然睁开的眼睛。
这太不寻常了。
顾言曦心里一惊,用力掰起纪司辰的肩膀。
入眼先是烧红的脸色,几道衣纹压出浅浅的印子,在脸颊上织出细密的纹路。纪司辰眉头紧锁,像是承受着某种极大的痛苦,苍白的嘴唇紧抿而瘦削,连鼻梁都微微扭曲,滴下汗来。
这些天,顾言曦疲于应付着棘手的工作和更为棘手的情感涡旋,她一直寻找借口,要在两者之间明哲保身,周旋完美。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量过他的样子。印象中,纪司辰就是强大到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她从未想及神怎么会生病?
然而此刻,从他的五官细细扫过,却发现那个神迹一般的男人已经这么瘦了。
雏形的设计稿被放在桌角,最后几笔像是生生顿住,笔锋生硬得全然不同他过往的手笔。
像是经历了一场蹦极,心沉沉一坠,四周游荡出呼啸的风声。
再出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颤抖:“你怎么了?”
她听多了建筑师过劳死的英勇事迹,起先还毛骨悚然,后来大约是相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论调,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释然了。再后来,她甚至会在早餐的时候点着报纸调侃:“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然后在揉的皱巴的报纸上留下一圈暗褐色的咖啡杯印。
可是,当作猎奇听来的消息,一旦有可能发生在亲近的人身上,所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强大心理就直接灰飞烟灭了。
脑海中一溜烟跑过那串经过过度渲染的悲情新闻,它们在头脑里爆炸开花,最后变成一片空落落的虚无。
“纪司辰,醒醒!快醒醒!”
尽管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要镇静,身体最本能的反应还是全线停盘,只有指尖不住带出颤抖的姿态。
急救电话……中国的急救电话号码是多少来着?
顾言曦紧紧抓住纪司辰的肩,却不敢太大力地摇晃他。如果此刻只是遇见一个路人昏迷不醒,她大概还能头头是道地讲出一堆急救措施的注意事项。
她甚至会有闲心情,在做人工呼吸的间刻,偷偷打量一下施救对象。
可是,心理学中有一条至关重要的定理,关心则乱。
直到这件事过去了很久之后,顾言曦还在回想,在纪司辰毫无意识的那一刻,她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我们总是活在圆满的微小的谎言中,以自欺欺人的形式,花最小的代价干乐意的事。而人总要被逼到绝境,才会由直觉深处迸发出最真实的想法。
也不知过去多久,久到顾言曦终于想明白不能守着纪司辰,等他出现一个自我修复的奇迹。男人的肩胛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睁开狭长的睫毛,就像从白瓶上裂开一道纤细的瓷纹,神色苍白却竭力挤出一个抱歉的笑,“看来昨天真的是累坏了,居然趴在这里也能睡着。”
顾言曦死死盯住他,一言不发。
“别这么看我,估计是睡落枕了,没事。”纪司辰似乎很想从椅子上站起来证明自己的孔武有力,然而只动了一下,就很有自知之明地放弃掉这一壮举。
他一手紧紧捂住小腹,语气平静地向面色铁青的顾言曦补了一句:“真的没事。”
“没事的意思是庆幸你还没死掉?”
顾言曦的目色沉下去,像是涌动着一袭黑色的风暴。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从哪里生出这么大的火气,依照常理,虚惊过后的正常戏码,不应该是抱头痛哭,谢天谢地才对吗?
“胃炎,老毛病了。”纪司辰本想搪塞过关,却接上了女子寒气森森,一副“全然不信你的鬼话”的眼神,只得眼色淡淡地承认,“吃点药就好。”
顾言曦动了动嘴,似乎还想问什么,最终只发出了最干脆有力的两个音节:“药呢?”
“等一下我自己去拿……”
“药在哪!”女人扣住纪司辰肩膀的十指蓦然一收,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大吼出声。
“我……”纪司辰还想坚持,却忽然如遭重击般蜷住身子。他吸进一口凉气,面色痛苦,全然不朝向顾言曦的眼睛,声音几不可闻:“在卧室床头的抽屉里。”
顾言曦瞬间松开手,依旧板着一副从纪司辰那里偷师来的冰块脸,匆匆走出房间。这才发现衬衫的背后早已经湿透,走起路来两条腿都不自觉地打飘。
她冲进卧室,把抽屉里所有的药瓶都一股脑儿倒出来,通通抱在怀里。
接着,像是怀抱着什么令人安心的宝贝,狠狠地砸出一滴眼泪。
☆、35ⅩⅩⅩⅡ
电热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又停;停了又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