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隔着巨大的反光幕墙,楼外的人什么都看不见,纪司辰接收到那目光,还是不自觉向后一退。
水光潋滟的眼睛,通红的鼻头,满脸的无辜和沮丧……它们轰然落进纪司辰的心里。
男人忽然把眼睛闭起,长长叹了一口气。“纪司辰,你真贱啊。”
他匆匆拎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从抽屉里拿了车钥匙,然后摔门而去。
*****
刚刚吃完午饭走回前台的小何,心里正琢磨着Gmp的合作项目商议完了没,需不需要请示Lucien去定两份盒饭外卖。却撞见一手抓着西装外套的老板,正不耐烦地连续按着电梯下行键。
他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嘴唇紧紧抿起,烦躁得好像要吃人。
“老,老板好……”小何吓了一大跳,无论是投标失败,还是设计陷入瓶颈,Lucien似乎一直都是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然而,这是从今天早上开始,开天辟地头一回的又一次反常。
小何招呼还没打完,老板已经跨进电梯间里不见了。
Lucien这是病了吗?
小何心想,眼前突然飘过一蓬黄毛。
“季主管!”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往回走的季胜忽然被人叫住,四下张望才发现是前台的姑娘小何。他眼前一亮,懒洋洋地靠在灰色拉丝的不锈钢台板上。
“小何美女,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
季胜是事务所最没有架子的一个人,虽然身居要职,却跟每一个员工都玩得很开。所以小何也没什么顾忌,直接开口问:“老板最近是谈了女朋友吗?”
在小何看来,这个经常连日熬夜、胡渣拉碴的英俊男人,是真正把建筑当成了情人。尽管对他献殷勤的女性不计其数,却从未见他对谁上过心。
可是今天,老板满脸都写着“不对劲”的状态。
除了恋爱,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给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Lucien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啊?这从何说起?!”季胜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下一下敲着不锈钢的台面。
“纪大帅说了,我若是当一天光棍,他就陪我光着一天。最后都人老珠黄,咱们就凑一对基……”他忽然住嘴,面色讪讪地摆出一副“你懂就行”的表情。
“喔。”小何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正准备结束这个话题,却见季主管又折了回来。
“那个——今天,是不是Gmp的代表,有一个叫顾言曦的小姐来过了?”
“恩,应该才走。”
季胜的眼睛迷成一道缝,双掌相扣,激动地握住。“原来如此。”
他忽然拍了拍小何的肩膀,露出一个变幻莫测的笑容。“好好干!说不定事务所里今年要有喜糖吃了。”
是……她吗?那个女人……也没什么不同啊。
顾言曦站在寰天的门厅外,来来回回跳动着双脚,满心觉得自己即将在寒风中矗立成一根冰雕。这么久了,出租车还是死活不肯现身。
“要是数到十车子还不来,我就去乘地铁。”顾言曦苦着脸,认命地想。
“一、二……”
“上车!”冷峻的声音从耳边刮过。
“十?”顾言曦打了一个寒噤,惊异地抬起头,摇下的车窗里,露出纪司辰眉头紧锁的脸。
“你怎么来了?”她抱住包向后一跳,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失望。本来还指望神仙显灵,从天上派下一个好心的出租车司机。
“少废话!你想在这冻死还是怎么着?”纪司辰依旧语意不善,眉毛高高扬起。
“我可不希望Gerkan发现他们的负责人在中国病倒了,为你的团队提供良好的生活保障也算在这次合作的条款之内。”
“啊?”
“上车!”
顾言曦几乎没有拒绝的机会,就顺从了这个决定。
过去,只要是他说的话,她总是百分百的相信,无条件的支持。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主宰,而她追从。
承认这一点,是不是很令人沮丧?
*****
尽管万分不舍,纪司辰最终还是去了德国。
德国魏玛包豪斯大学。尽管校址搬迁到了柏林,却秉承着先人对极简主义的热情,还有勇于尝鲜的思想理念。
大一下学期,纪司辰曾经把包豪斯校舍当成经典现代建筑范例,为她详细讲解过。
顾言曦记得他讲到格罗皮乌斯时,眼睛里迸发出的光彩。那栋据说开创了现代主义建筑先河的作品,那个充满着艺术情怀和理性思维国度,纪司辰是真心热爱的吧?
她放他走,从此心里留下万水千山之外,陌生的一点。
她曾经拿着尺子,对照世界地图测量S市与柏林之间的距离。不过数十厘米长短,最终却隔了一辈子那么远。
命运阴差阳错,让她也在包豪斯读书,并且一呆就是三年。
顾言曦记得她房间的前一任主人很是奇怪,在床边上的墙上,贴了张大白纸,上面画满了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短线。
尽管纸是专用的美术用纸,那笔法却不像是在练习钢笔画的排线。
那些短线刻得很深,像是谍战片里的密码,一根一根排列整齐。
顾言曦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对着那张纸发呆好久,虽然看不出艺术性,却总觉得它的主人一定是要通过它,传递出什么讯息。
然而,一直看到毕了业,白纸还挂在墙上,内容依旧是未解之谜。
也不知道后来人有没有把它揉一揉,扔进垃圾桶里?
*****
靠在汽车自动加热的温暖座椅上,顾言曦鼻腔发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她看向车窗外飞速退去的景色,凭借六年前对S市残存的印象,模模糊糊意识到这并不像是回宾馆的路,不禁有些慌张。
“走错了吧?宾馆在那边——”她戳一戳纪司辰的肩膀,小声提醒。
纪司辰似乎很讨厌那种被碰到的触感,反感地一耸肩膀。“你确定你对S市的道路比我熟悉?”
“可是——”顾言曦犹豫地回过头。
前方沉默数秒,忽然传来男人恨恨的声音:“我们现在要去吃饭。”
☆、Ⅴ
自从纪司辰提了“吃饭”两个字之后,车子里的氛围就一直尴尬着。
顾言曦本来想推托:“不了不了……别那么麻烦,我回酒店……”
却被那人面色铁青地挡回去:“哦?顾小姐已经吃不惯中餐了吗?”
她说不过他,过去还可以撒泼打滚耍无赖,最好用的就是吃东西这一招。可如今先被将了一军,顾言曦吱唔半晌,都不知道该回什么话。
难得纪大建筑师没有去大饭店招待重要的合作人,却把车子拐进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巷口。“老吴烧烤”的牌子上熏了黑灰的烟,有些掉色。
“好久没来了啊!”店主看见纪司辰,眼前一亮,搓一搓围裙迎上来。“女朋友?”
纪司辰含混地应了一声,也不看顾言曦,径自走进去,挑了张靠近空调的位置坐下,然后熟练地扯了餐巾纸把桌子擦一遍,道:“老规矩。”
顾言曦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进来,挑了桌子的对角坐下,如此,隔了同一桌可能保持的最远距离,颇有些两方会谈的严峻架势。
她抱着手臂,打量着这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小店,眼神有些局促。
老板发现两人并不像他设想的寻常情侣一般,当下也不好多嘴,只把塑料菜单往顾言曦身前一放,问:“这位……小姐呢?”
“我,我随便好了。”顾言曦摆摆手。
纪司辰听到这里,忽然抬头打量了一下正不安摇晃着身体的女子,对老板说:“跟我上一样的分量。”
老板赶紧“哦”了一声,在纸条上记下,却又被纪司辰叫住——
“今天烧烤不放辣,啤酒改成茶。”
顾言曦猛地抬头。
最后添上的这句话是因为——我吗?
顾言曦从小就不爱吃辣,大学的时候被纪司辰诓骗吃了一串BT烤翅,辣得一连灌了三瓶水都不管用。那次之后,她气得整整一天都没有理他,最后还是纪司辰拎了两大袋零食上门赔罪,才成功收买了她那群见色眼开的舍友。
至于啤酒,恰好相反。
*****
由于家教很严,顾言曦一直长到二十岁,碰过的酒加起来也不一定有一罐多,奇怪的事,她对酒精一直抱有莫名的好感。
这个星期要交的设计是一个梯形地段上的小型社区活动中心,顾言曦蹲在宿舍画sketchup,呆了很久,却始终想法全无,最后干脆丢了鼠标,跑到阳台上给学长打电话。
“这个社区中心的题目实在是很烦躁啊!!!!”
才说了一句,电话忽然被掐断了。
“喂?喂喂!挂我电话!”顾言曦嘟囔了一声,沮丧地趴在栏杆上。
手机震了一下,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在上课。”
顾言曦吐了吐舌头,迅速按道:『死了死了!老师没听见吧?我的社区中心还是平地一块,怎么办?』
纪司辰没有回复。她想了想,又发去一条。
『都说酒是灵感的源泉。本姑娘决定下楼买酒去了!品牌求推荐!』
『女人不该喝酒。』手机屏幕迅速亮了起来。
『你管我!』
『女人不该喝酒。』重复的短信固执地发来。
顾言曦没理他,倒是因为自己的一身睡衣懒得换,酝酿了一会儿,还是怏怏坐回电脑前,对着空地发呆。
没想到几分钟以后,手机连续震了两次。『你敢买酒试试看!!!』末尾加了三个感叹号。
“这么强硬啊……”顾言曦小声地自言自语,心情却忽然好了,她噼里啪啦发了一长串省略号过去。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
*****
后来的工作应酬,虽然也经常有要喝酒的场合,但顾言曦大多浅尝辄止,也不知是不是纪司辰当年的短信真正起了作用。
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