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桑榆二梅
他不止一次地问你:你为啥要嫁给我?为啥偏偏要嫁到城里来?
你真的是很难回答清楚这样一个本不复杂的问题。你也不止一次地想着这事,但总是弄不清楚。
是啊,到底是为啥呢?为了钱?村里这二年也不缺个钱花,老吴又是个教书先生能攒下几个钱?图个红火?老也老了,还红火个啥。看那歌舞,扭得能把筋转了,赤*露腚的,看着都叫人毷氉。真正是个说不清。反正你还是铁心铁肺地嫁到城里,撇下那个老实巴脚,苦等了你二十年,票子攒了一灶火圪崂的二子。
真正是说不清,象跟上了鬼。
去年赶会,逛了一上午,渴得嗓子眼里冒火。卖的汽水喝不惯,狗旦娘说南街有个姓吴的远亲,你俩就厮跟着到他家去喝水。
主人是个白格生生的老汉汉,弥勒佛一般地朝你笑着,说他退休了,儿子在外地工作,老伴早就殁了,只有孙子跟着他念书。
你喝着水,他叫你往那个长条条的板凳上坐。你不晓得板凳上为甚还铺着花花布。
你悬心吊胆地落了座,可不晓得为甚呼嗒一下就塌了下去,水漾了一衣襟。吓得你一下蹦起来,惊惊乍乍地说,看不是压坏了?看压坏了不是?
老吴笑笑说,那叫沙发,有弹簧是压不坏的。
你一听,臊红了脸。眼不眼,鼻子不是鼻子地拉起狗旦娘就走。回到村里你虽说难受得牙花子痛,可你心心念念地全是那滴得针响的屋子和那弥勒佛一样干干净净的老汉汉。你对前来串门的狗旦娘说,晓不得老吴小看咱们不?唉,看人家坐得甚,穿得甚,吃得甚,看咱……
狗旦娘撇嘴一笑,说,你八成是看上他了吧?要有那心思,咱老姊妹给你说去,保你马到成功。
实在地,你并没有想到这岔事,可一听她说,好象早就有了三年六辈子的准备似地,就叫狗旦娘给说去,象真个的,又象是开个玩笑。事不一定能成,但你不晓得一下哪来的这般胆气。
你守寡三十年,从不敢瞎胡乱想。二子等了你二十年,你从没给过他个好声气。你心里并不是不想有个贴心挨肺的男人厮守着,只是村人的邪眉拐眼,指指戳戳叫你受不了。可这些年一忽忽变得叫你疑心自己不太对劲儿,是不是主意打错了。
先是田地归了自个儿,日子立马过得红楼塔火的。接着是那些脑壳活泛的人到城里做买卖,票子大把大把往回赚。跟着是老汉老婆年轻人一溜烟往城里跑,摆小摊的,做小工的,学手艺的,甚至还有拣破烂的,说是再也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死受了,要活奢几天了。几个月过来,脸子白净了,衣裳光鲜了,人也精了,连话也显得会说了,活脱脱好象叫重养了一回。
那些一二十的姑娘更是邪乎,一个拉一个到北京大官家去做饭看小孩,到大城市去打工,管吃管住,一个月赚好几百,一个个回到村里打扮得象财主家的三姨太。
看着她们,你的心里活泛泛的,你觉得你真正是白活了一辈子,可嘴里还是跟着众人骂她们是狐媚子,可你骂过后又后悔了,一夜夜睡不着,思谋着你年轻的时候,你苦打实熬了半辈子,规规矩矩自己管制了自己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又老又穷又恓惶,做了个甚?同时你也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以前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从没想过的一个理儿:有钱还得会花。
城里人一分钱都能给自己买来福享,村乡人有了钱,不是吃喝嫖赌胡日塌,就是死抠硬攒假装穷。看人家城里人……
你没曾想到狗旦娘一说就准,那老吴竟也看上你了。
你喜得梦里都能笑醒。你不朝理村里人的指指戳戳咬耳朵。耳不听,心不恼。拍屁股一走,叫他们随便嚼舌头去。只要不怕缺了阴德。只是儿子,那相依为命的儿子,你不能不想到他。但儿子是通情达理的。他帮你收拾东西,一句话说得你泪流成河,娘,您走,俺不拦你,只是如今日子好了,儿不能好好孝敬你了……可你还是硬着心肠走了:儿孝女敬不如老汉一人令。
老吴的确待你不薄:所有的钥匙全叫你管着,每月的工资一分不留地全给了你。他喜欢你的老实心善。
你晓得一个最好的婆姨人就是要做好家务。这个,你是最为自信的。你洗锅,尽量节省水,怕担不上来,老吴指指水龙头笑着说,你呀,大方点洗吧,自来水用不着小气。
你这才记起还当是村里呢,一担水五里坡。
洗完锅要扫地,孙子楠楠又拦住了,说地是不能扫的。他指着门后边的一根绑着破布条的棍子说,地要用拖布拖的。
你这才晓得城里人的地原来是用抹布抹的。
老吴和善地冲你笑笑,自己去拖。但你心里很是毷氉,象个做错了事的娃儿。你觉得你就象是一只野鸟飞进了一只金笼子,虽说有吃有喝,可六面都是限制,逼窄得叫人难受。
谁晓得叫人毷氉难受的事还在后头呢。
你在家里从来都是给大家做好饭端到大家跟前的。到了城里更是应该做得更好。你要好好伺候他们。你将做好的荷包鸡蛋面,满满当当地舀了一碗先端给老吴。他接过碗皱了皱眉头。
你不晓得他为甚不高兴。
你又舀了一花细碗端给楠楠,孩子很懂事,站起来接,但不知他为甚在伸手的一刹刹又停住了,两眼死盯着你端碗的手。你往前递,他却一缩手,碗递到了空里,啪地掉在地上摔成几瓣,面条撒了一地,两颗圆滚滚的鸡蛋活了一般在地板上骨骨碌碌地滚了老远……
你直愣愣地望着冒着热气的饭,不晓得是咋了。你见老吴生气地将筷子拍在碗上喊了一声:楠楠。
谁知楠楠说;“奶奶的手蘸在碗里有细菌,脏……”
你实在没想到为的是这个。你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左手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右手的指甲却是长长的,里边渍着黑污。因为你不会用指甲刀,左手拿剪子是剪不了的。
你拾掇着破碗残饭,喃喃地说;“俺,俺剪不了这手,别怪着娃娃,都怨俺……”
你偷觑着老吴,只见他埋头吃饭,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你知道他烦你,你恨自己为何这般邋遢,讨人嫌。
你收拾了碗筷,拿出指甲刀可着劲剪,可横竖剪不断。
“楠楠。”老吴声音很大地说,“给奶奶剪指甲。”
“我……”楠楠看看你,迟疑地说,“太长了,剪不动的……”
“放肆,我叫你剪,你就得剪。剪不了,小心我揍你。”
老吴厉声呵斥,拍着沙发扶手甚至作出要打的样子。
你知道,那把老火并不是冲着孙子发的,杀鸡吓猴,打鬼惊猫嘴神。那是撩拨你哩。
嫌弃就明说,看不起就撮发走,不对改还不不行?
你左手使着蛮劲,连皮带肉铰下一块,血滴了一手,边剪边说:“俺就不信剪不下个你。俺活了大半辈子,山也走了,桥也过了,不信就连个指甲也剪不了。”
老吴的脸一下白了。他愧恓恓地说:“老婆子,你可别这样狠呀。都怪我说过了头,来,我帮你剪。”
他用药棉揩干你手指上的血,捏住你粗糙的手,一点点地剪着,边剪边轻声说:“瞧,就这样,要少一点,轻一点……”
你听任他抚弄着你的手指,看着大半辈子从没剪过的指甲,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你低下头,不听话的眼泪象小溪一样汨汨地流了下来……
事后,你对他们讲了在村子里指甲的大用场:剥黄豆,掐谷穗,捋蓖麻,搓麻绳,捻毛线……
这下老吴是实心实意地原谅了你,他给你手指上抹了红药水,不让你做饭。
人活着好象就是个这:哭一哭,笑一笑,好一天,歹一天,才有个滋味儿。要不,不就太腻歪了不是?
你终于学会了剪指甲。老吴喜得象个娃儿。高兴时,他也给你讲些稀奇事:黑人就是天生的黑皮肤,是不叫日头晒黑的;雷电击死人,也不是叫龙抓了;天火就是球形闪电,外国老婆子穿花衣裳是生活习惯,不是故意往十八里扎裹;地球是圆的,月明里边没嫦娥……
老吴看着报纸说,美国总统还信迷信哩。
你不能叫他受冷落,得接话岔,可你不晓得总桶是甚,就痴痴地说:“总桶?俺村有大桶小桶,铁桶木桶,水桶驮桶茅桶,总桶是甚样儿?没听说过。”
你不晓得楠楠为甚笑岔了气,连书桌上的文具都拨拉了一地。老吴却没笑,耐心地解释说:“总统是个人,不是件家什,是公家最大的头儿,就跟朝庭一样。朝庭,晓得吧?”
你臊红了脸,但你也有晓得的事,他可就不一定晓得了。你三年早知道地说:“晓得,朝庭,金口玉牙,就不叫骡子下驹,骡子就再也不敢下驹了。”
你看出了老吴对你的认可。十个指头有短长,要紧的是不要小视自己,多在他面前显示点能耐,往他眼里活。
你先从自个身上拾掇起:洗脸、梳头,剪指甲,跟着对门的金二婶到澡堂洗了澡。你瞅见老吴和楠楠每天睡觉前都要洗脚。你也等他们睡下后偷偷去洗——怕他们看见你缠住又放开的解放脚。
腊月二十七,婆姨汝子(姑娘)都洗脚。村里人自古到今一年只洗得一回脚。水比油还贵,谁能天天洗得起脚?
起先,谁也没有注意到你脚的特点。终于有一天楠楠起来撒尿,看见了,惊惊乍乍地说你练气功,把脚趾头都练到一块儿了,还说你功夫肯定不小。要你教教他。
你象被烧着了似地忙用手捂住那丑兮兮的脚趾,给老吴和孙子讲了小时候大人怎样逼着你缠脚,你怎样痛得可地打滚,晚上痛得睡不着觉,把脚伸到灶火圪洞里吹风,脚趾都化了脓……
楠楠听着,眼窝子里竟滚出了泪*。老吴侧楞起身子,怜惜地看着你,闪着关切的光。
你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家,或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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