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轮到沈廷文说,沈廷文顿了顿,掀起自己马车的帘子,露出里面摞的高高的一摞一摞布料,笑道:“我这篇话可长的很,也要在这里说么?”
胤礽看看尚在飘雪的天空,也笑了,走近去看那布料。说起来他穿到这里这么多年了,竟然都没见过几次棉布,平日所穿全是绫罗绸缎。
沈廷文抖开最上面的一匹白布,只见幅阔三尺余,光洁如银,细腻如绸,比后世价格高昂的所谓纯棉布料精致的多的多。胤礽惊讶地摸了摸,手感极好,精软至极,比后世那些高档布料好到不知哪里去。
沈廷文道:“‘携归量幅二尺阔,未数星纨与荃葛。晒却深如飞瀑悬,看来只讶神云话。’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三梭布了。松江布衣被天下,此布前朝乃贡品,皇帝用来制作内衣,可惜我朝不重棉布,殿下只怕还没有见过。”
胤礽惋惜地摇摇头。
或者是民族文化底蕴不同,满人更欣赏繁复俗丽之美,爱繁丽的金银器皿、华美的绫罗绸缎衣服,不怎么欣赏瓷器、布衣这些东西的含蓄之美。
沈廷文将这匹搬开,又抖开底下的一匹,这一匹灰紫色的布料挺括而柔软,颜色匀称柔和,也是拿到后世也毫不逊色的精美布料。沈廷文道:“这是兼丝布,是以麻丝或黄草丝与棉纱混织而成的,多以麻为经,以棉为纬,所以兼有麻丝的挺括与棉纱的柔软,适宜于染色。”
胤礽点点头,他便又抖下一匹。这一匹一展开,胤礽便惊讶地轻轻“咦”了一声。只见这匹墨绿色的布料上,竟织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不是染不是绣,就是直接织的。
胤礽惊讶道:“这是?”
沈廷文也轻抚了下巧夺天工的麒麟纹,说道:“这是番布,出自乌泥泾,即为黄道婆所传授者。一匹的价格有高达白金百两的。前朝常有人用这个贿赂高官显贵,不但有这种麒麟图样,还有斗牛、龙凤,皆是栩栩如生。”
再往下翻,这回这匹布胤礽终于认得了,是匹清雅蓝印花布。沈廷文将这匹布也抖开,说道:“这种布殿下也许见过,江南女子很爱穿。”他说的名字却不一样,“这叫药斑布,也叫浇花布。极受倭人喜欢,听说前明的时候远销英格兰,那里的贵族豪富们以得到一方作为衣服的镶边为时兴和荣耀。那时候带着重金到松江贩布的标客云集,白银动以数万计,多者以数十万计,少亦以万计。”说着眉宇间露出一丝惋惜,“可惜我朝不重棉布,当年的盛况已经见不到了。”
他说这情况胤礽知道,初中历史书上学过的,“买不尽的松江布,收不完的魏塘纱”,资本主义萌芽,又被倒退回半奴隶社会的清朝给掐死了,每回考试必考。作为一个初中历史老师的女儿,路瑶想不记得都不好意思。
冉默站在胤礽旁边,听的津津有味,他也是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不同的棉布。
接着往下翻,沈廷文又次第介绍了匀细坚洁,采用「经直纬错」的织法,有立体感,望之如绒的斜纹布、轻美的尤墩布、还有标布、扣布、稀布、丁娘子布、眉织布、衲布、锦布、绫布、云布、紫花布等等布匹,匹匹如数家珍。
冉默听着,脸上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他是佩服沈廷文的博学。胤礽脸上不露声色,其实赞赏更甚。冉默不知道,他却清楚吩咐沈廷文去查棉纱纺织的现状不过是昨天的事,这速度这效率这能力,放后世也是一绝对的精英。
大婚
说完了种类,又介绍价格、工艺、主要产地和生产现状,着重介绍工艺和生产现状,沈廷文总是最知道胤礽关注的重点,而且脑袋堪比电脑,讲解时分门别类,信手拈来,妙趣横生又让人印象深刻,真是天生当老师的人才,要是后世的老师们都有他这般水准,全世界的学生没有一个舍得逃课、上课睡觉的。
听他说到重要的棉纱产地,例如松江府,室室必有织机,许多家庭以此为业,白天抱着纺好的纱或织好的棉布到街头去出售,换钱买回棉花或棉纱,晚上再在家挑灯通宵纺织,一家生计皆赖于此时,胤礽心中对这些织户们大致有了些了解。
这一篇话好长,直到三个人都快成雪人儿了才说完。冉默身子较弱,雪地里站的时间长了淡色的嘴唇冻得泛紫,话说完了胤礽才注意到,此处正好离他家不远,连忙打发他回家。
目送他离开后,马车边没有了旁的人,沈廷文忽然抓住了胤礽的手,桃花眼含情带笑瞟着他,低声道:“还在跟我生气么。”
胤礽顿了下,回头看了眼满车的布料,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白雀翎毛编织的鹤氅,轻道:“我没有生气,”目光移向沈廷文韶秀的眉目,“是我的不对。”
沈廷文手紧了下,一瞬间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但立刻又戴上了轻佻的面具,轻快地笑道:“哎呦,殿下这话从何说起?自从那日微臣说话冒犯,就再没见过殿下穿皮毛的衣服,微臣可是担心的不轻。”说着似笑非笑地瞟了满车的布匹一眼。马上又转换话题,“如此好雪,不可不赏,臣知三阿哥也是请殿下来赏雪的,但楼上看山,城头看雪,却另是一番情境,不知殿下可曾赏玩过?”
胤礽凝视着他,猛然垂下眼帘来,道:“哦,是么,我却还未曾见过。”看向别处,露出很有兴致的表情,“现下天色还早,沈卿可愿陪我前去赏玩一番?”
沈廷文看着他垂下的两排黑森森的长睫,心头一片火热,自然不会说不愿,两人果然上马上了城头,而后下来天色不早,理所当然派人回宫里报了声信,在太子别院西园宿了一夜。
康熙三十一年的冬天在忙碌中过去,大皇子大婚、小四胤禛在十月三十过完十四岁生日后也搬出了毓庆宫,开府独居,因为来年五月胤礽也要大婚了,毓庆宫开始整修,为迎接太子妃做准备。
这年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就连下了六天,而后一场雪比一场雪大,整个北国都受到严重雪灾,关外草原上更是冻死牛马羊无数,皇太后以自己的名义筹集募捐善款,救助受灾百姓,并派遣了一个极能干的侍女出宫主理此事,所得款项皆透明记录,来处归处都向全天下人公开,受益人无数。
因为是以太后的名义,后宫嫔妃们没有不积极响应的,胤礽和老康也匿名各有捐献,权贵官员们的女眷们,还有想巴结或者扬名的富商、有善心的人家都纷纷出资,最后募集的款项数目大的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加上朝廷对受灾百姓也自有赈济,所以整个冬天过去,竟然没有用完,所以中国顺理成章出现了第一个比较完善的公开慈善机构。
三十二年开春便是春闱,京城士子们中间并不意外地有刘兼的身影。
胤礽还记得那时刘兼伤势渐愈,他渐渐疏远他,并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即将娶太子妃的消息时刘兼瞬间苍白的脸色,与刹那间自己心中尖锐闪过的隐痛。但是自从决定留在紫禁城他便已没有了拥有真正爱情的权利,而刘兼是一个太认真的孩子,他不适合紫禁城。
他还没有保护自己爱情的能力,而将自己的爱人放入险地是一件太不负责任的事情,所以,他还没有爱人的权利。
他只能在爱情来临的之前,就远远将之推开。
刘兼听了他的话尚未痊愈便坚持离开,他原以为他们会再不相见,因为那孩子心地洁净,并不是名利场上的人,谁知他转身却又带伤坚持参加了乡试的复试,追到这里来。
胤礽是刘兼一进京就知道了的,但是过了很久才微服看了他一次。
春风如酒,刘兼见到他之后只有一瞬间的激动,之后就欢喜如同见了至交好友,虽然并不收敛爱慕的眼光,却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并没有什么的过界的举动。
胤礽有些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他是一个认真的人,而自己是明显不可能给他想要的爱情的,为什么还要坚持,难道他甘心给一个男人做脔宠?
刘兼仿佛明白他在想什么,一个冬天不见,他似乎长大了许多,眼睛却还是如十五岁初见时的清澈,按着胤礽的手,微笑:“你不用想太多,我翻来覆去的想过,没有办法放下你,所以顺从心意来到这里,等我放开了,放下了,自己会离开。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不用理会我。”更不用为难。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爱情,我只是想来到能看见你的地方,看着你幸福,等着自己死心,等着爱情的结束。
胤礽的手微震了下,默坐良久,还是离开。
正如刘兼所说,他只能不理会这个男孩子,无论这男孩让他多么心动。
他已即将娶妻,没有任何权利,给另一个人爱情的承诺。
三十二年五月初九,胤礽过完十九岁生日的第六天,红妆十里,毓庆宫迎进来了第一位女主人,太子妃石氏。
新娘的嫁衣殷红如血,胤礽用喜秤挑起描龙绣凤的喜帕前,沈廷文含情带笑的眉目与刘兼清澈的眼睛一闪而逝。
是夜金吾不禁,庆祝皇太子大婚的华美奇丽烟火漫天绽放,繁花之中再生繁花,梦境之上再现梦境,不止一人仰望着夜空淡淡刺痛,也有人在喜宴上酩酊大醉。
康熙走进许久没有进了的仁孝皇后的灵堂,看着爱妻的灵位,眼神欣慰心酸,也有丝掩不住的复杂:“赫舍里,我们的儿子,长大了……”
九月
自从胤礽大婚之后,老康似乎似有若无开始对他冷淡疏远起来,甚至这一年的木兰秋围都没有让他随行,只是让他按制留京监国。
虽说皇帝出行太子监国是正常的事情,二十九年时老康亲征葛尔丹便是让胤礽坐镇京师,但是那时是出于信重,甚至有“万一若有不幸,胤礽便是这个国家的主人”的托国之意,然而除了那次,两人父子情深,却是极少分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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