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只有这些不顾一切狂奔的马。它们在用这仅有的方式忘却痛苦,此刻奔跑的欲望战胜了一切。而对于他,同样有种独一无二的欲望,凌驾于痛苦甚至麻木之上,渐渐地成为蔓延到他整个体腔的烈火。支撑着他的全部力量。
他站了起来。
白铜细链穿过发绺,金紫双色的日轮十字贴嵌在他眉心,它的位置和色泽如此耀眼,以至向飞驰的马车涌过来的大多数葵花都瞧见了它。就像那个用剑与火统治世界的至高圣徒的额印。
“你们要找的刺客就是我。”
那股欲望愈燃愈炽。它终将横扫一切,夷平一切,践踏一切。某个诞生于漆黑永夜的神祗在他体内霍然张眼,鲜血中的孤城哥珊像一蓬野草,于它面前簌簌战栗。他清楚。那是杀戮的欲望。
“杀死你们导师的人就是我。”
云缇亚仰天大笑。剑光纷映着惊恐的眼神,他分明看到,那是他前额十字架上的太阳在众多目瞳里的投射。而此时,天日崩毁,长桥坍塌,倒悬的深渊盖下来如同一片最巨大的鸦群俯冲攫取死物。“来啊!”他面朝横拦在前的刀剑,笑得每一根骨骼每一条最细小的血脉都在颤抖,它们组成了那个黑色神祗盛大的狂舞。“你们不是要复仇吗?那就来啊,来杀了我!……来杀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后编开篇以来延续至今的哥珊事件over。
而直到整部小说完结,还有最后的四分之一路程。
……其实我想说:两万字后会有甜章的!本文迄今以来最甜最甜的章节!我以自己的坑品保证!
☆、Ⅵ 捋锋(8)
你还在做着那人留给你的梦吗,云缇亚?
……那是半年前某个并无多大特别的夜晚,第三军统帅凯约从前线归国的七个月后。云缇亚之所以记得它,仅仅因为那晚他难以入眠,站在诗颂大道附近最高的一座祈誓塔上向下俯瞰。广场默然伸展,这里曾矗起高台,曾举行过一场令整个哥珊为之癫狂的死刑,而今血痕早已被…干干净净洗去。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举目寥旷,空无一人。夜色像个主宰未知命运的神灵,用影子严实无缝地覆盖着城市。
“你在看什么?”身后,苍老的声音问。
云缇亚没有回答。直到拥有祖母绿眼瞳的红发老者走至他身侧,视线沿着他所望的方向一路延伸。风吹动年迈统帅身上铠甲的扣带,发出铿锵的轻语。他知道了答案。
“我快要等到那一天了,将军。”
茹丹人抬手抹去易容药物,那个苦心经营的狂信徒“怪脸”的表皮蜕下,露出黑肤雪发的本来面目。一年多了,这一年来,他终于可以暂时在人前卸掉这副外壳,换回名叫云缇亚或萤火的身份。“齐丽黛在教会医院已经完全取得院长的信任,我造好了她的所有履历,只等万安节前圣裁军扩征,我会将她安插到伊叙拉或阿玛刻身边。而班珂,也已成为‘乌鸦’组织的骨干。葵花导师只剩下最后几个月的生命,一旦除掉他,这个长期陷于派系之争的团体必然崩裂,散沙一盘,您乘虚而入不再有任何阻碍。”好快,那一天就在眼前,脚步声已可耳闻,而他像个即将趟过终点的人一般聆听着它的迫近。“到那时,或者成功……或者我死。”
“……天真。”凯约忽然说。
云缇亚看着他。
“这就是你全部的盘算?这就是你费尽心机步步为营布置的计划?荒唐!云缇亚,我信任你,但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这样一个愚不可及异想天开的梦!”将军一拳击打在天台的石砌护栏上,他虽年老,力道仍极猛,一拳之下碎石飞溅,钢护手里亦有鲜血渗出。“用孤注一掷的刺杀来革命?用苦心积虑的宫变来改朝换代?最幼稚的孩童才想得出这种档次的阴谋!就算……就算一切如你所愿,不出偏差,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曼特裘还不能死,否则全国上下必将掀起滔天战火,所以你想控制他,将他作为傀儡——可凭你对他的了解,这个人是能轻而易举地被人操纵于掌上吗?”
“……那么您告诉我,”云缇亚说,“我能做什么?”
两人都不再出声了。尾音还在夜空中迂回,迅速涌上来的死寂如饥兽似地吞食了它。云缇亚转过身,风同指尖一样梳进他削短的银发,头顶无星无月,唯余坚固的黑暗沉下,沉坠在他眉梢和唇角上。他在笑的同时感觉到了它的重量。
“我从来就不具备一个合格领袖的资质,从来如此。泽奈恩主事长提拔了我,却根本没打算让我当他继任者;贝鲁恒令我执掌文书,并不给我任何指挥或决策的权力。我能有何作为,他们都再清楚不过。可是诸寂团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第六军也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请告诉我,将军,我该怎么办?装死吗?蒙住我的眼睛,塞住我的耳朵,闭口不言,和我长眠的那些战友为伴?等待吗?告诉自己要保存实力,蓄势待发,然后以此为理由等着、看着,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还不知道是否已孕育的救世主的降生?”
“你越来越像贝鲁恒了——愚蠢、自私、不顾后果!你以为他除了解脱了自己还有什么意义?看,这是他留下的世界,他死后的哥珊!依旧蒙昧、冷酷而酣醉!”凯约大笑,向后退了几步,为塔尖和城墙所穿破的夜幕在他双臂之间恍如惊鸟,“两年后,几十年后,百年后,谁还记得贝鲁恒这号人物?被抹杀的存在,一笔勾销的历史!你想要追随他吗,云缇亚,用你的自作聪明和胡作妄为来打破这个国家的铁囚?可你记住,贝鲁恒得到的只有遗忘!”
“您还未回答我——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云缇亚转过头。一片空寂之中,他最后只听见了自己言语的回声。“您的智慧、经验和谋略都胜我百倍,只要您有所策划,我必定竭尽全力配合;只要您、或者任何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愿意担当谋主、领导行动,我甘心为其前驱,不惜效死!是……我是自作聪明,但如果有能力的人也认为这世界应该改变、且愿意挺身而出,又怎么轮到我以卵击石?将军,在您心中我幼稚可笑、自不量力,而您所认为理智缜密的计划是什么?您认为如何才能达成目的,甚至只求成功,不考虑代价?我如此愚昧浅薄,您能告诉我吗?”
“……云缇亚。”
老人张开唇。顺着他语中零落下来的苍凉被风吹散了。
“我今天在集市上,见到一个孩子杀了他的母亲。”
夜色中的广场舒张开它的躯体,云缇亚的目光仍停留在两年前他所注视的那个角落上。何等洁净,大理石地面就同一张惨白的脸,血色在它上面根本挂不住丝毫痕迹。“那位母亲是打扫仓库的,每次都会一粒粒抠出灰堆和石缝里的麦谷带回去让她儿子吃饱,但这回不慎用沾满灰的手挪动了神龛上的宗座圣像。她被拖到集市任人殴打,她儿子用扫帚完成了最后一下,等我过去,她已经没了呼吸。那孩子还称不上一个少年,真小啊,就像……八岁时的我一样。很久以前贝鲁恒对我说过,‘这种事在今日的教皇国每天每刻都在发生,人们不会为死者惋惜,凶手自觉无辜甚至光荣。’女儿出卖父亲,生母扼死婴孩,学徒凌…辱恩师,邻里相互告发,陌生人相互残杀,每天每刻,这就是我耳闻目见的全部,谁手上染血越多,谁越是纯洁无瑕!也许作为我,最明智的应该是等下去吧,等黎明来到,噩梦扫除,有谁来结束这种种……可是……”
“可是我等不了,将军。我无法假装自己看不见、听不见,我无法忍受自己被喑哑所麻木,最后真的发不出一丝声音!我无法想象跟贝鲁恒经历过的一样,在漫无止境的痛苦中行尸走肉般地度过十年!”
风陡然停在这一刻。它呜咽声远去的方向,隐隐约约,飘曳着一串稀疏的亮光。是萤火,云缇亚下意识地想。但很快他明白这只是幻觉。天气正值晚冬,不可能再有这种小生命出现——然而有一刹那,他抬起手,想让它们停留在自己指缝之间。
他听到的仅有对面老者的叹息。
“我知道您对贝鲁恒的恨远比这个国家大多数人的记忆更深,您唯一的儿子因他而死。我从不认为他做得一定正确,但是……直到今天,我发现我已能够理解他的所为。”云缇亚面朝虚空笑了,微光从他夜色般深黑的肌肤上滑过,并未盘桓,毫无保留地将自身投入幽暗。“即使在旁人眼中无意义,他也相信,并且如此坚持,只因为……”
他的手松开。一无所有。
“只因为……”
可你现在想这个有什么意义?你说这话有什么意义?
你还把这个梦做下去,有什么意义?
“只因为……他要在生命即将结束、或彻底麻木之前,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罢了。”
他疾驰。风像个凶猛咆哮的巨灵一样死死扼紧他,他足下的奔马和车轮用呼啸挣脱了这禁锢。
他看见天空在震动。火仿佛是从不断拓宽的地缝中崩出,肆无忌惮地吞咽着道路。
他看见民舍、高楼、教堂、灯柱和尖塔像瑟瑟发抖的人群似地相拥。它们最紧密的拥抱在火焰前仍脆弱不堪,而世界被它们的枯臂挽着,一分一分自支离的空隙间坍散。
他看见河水。它业已成了鲜红的载体,可这泛滥的红被烈火映衬,淡薄至斯。
他看见水波里起伏的身躯,焦黑与苍白,血海之中仅有的两种异色。黑者如蝇,白者如蛆。那不是人,他想。也许所有人的结局都将如此,变成全然不像是人的东西,在生命尚未诞生的原初的洪流中漂浮。
他看见那些还具有人形的尚在挣扎。他们跪拜,匍匐、翻滚、祈求、号叫、疯舞。他们用四肢行走,用舌头吻腥热泥泞的土地,睚眦迸血,湿发似蛇。而那些模样相似的则在驱赶他们。男人的肢体寸寸被残割,发狂的女人裸着身子奔跑。孩童要么屠杀他人要么被屠杀。亦哭亦笑的嘶声似乎具有了形状,汇聚起来,膨胀起来,犹如饕餮者胃中的食物一般填塞着哥珊,让后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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