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勒一怔。
他首先念及的倒并非如何应付守军的视线,而是一位公爵的驭手竟也会对升斗小民道歉。不待多想,佩剑荷戟的兵士已层层围上。
“我丈夫是附近村落的猎手,因灾荒家里实在没吃的,铤而走险去深山里猎野鹿,不料发生意外……他这边没有亲戚,我和学徒伙计们收殓好,准备送到娘家鹭谷去安葬。玷污了殿下的车驾,实在罪过。”骡车上身穿丧服的女人低垂眉睫,声音平顺却有雨水洇湿的意味。她身边,年纪稍大的男孩默然无语,幼小的女孩只是肿着双眼。莫勒赶紧从车辕上跳下,伏在公爵驾前。“请饶恕我们,”他附和,“至少等死者安息……”
公爵哼唧了两声。看来他也嗅到了那尚未散尽的腐臭。
一阵更猛烈的风就在此时经过。
独属于亡者的气息被迅速传播开。裹尸布飘然揭起一角,露出其下躯体的面容,那张因失血而色泽铁青的脸——爱丝璀德几乎是本能地将它重新盖住,但这已无法再拦阻什么。
那张足够给大多目睹之人留下烙印的脸。
面颊被烧毁一半的茹丹人的脸。
“——把布掀开。”
说话的是那位车夫。
他头发胡须稀松发黄,外貌颓懒而略带猥琐,唯有那双眼睛——盲女昂起头,若她的神识之眼还未丧失,必然不惮于与之对视——原本小且狭窄的目瞳,仿佛陡地折射进了凌驾日照之上的光华。
“把布掀开。”他代赶上前的哨卡守备队长重复。
莫勒悄悄握住了袖筒内的刀柄。
徘徊在中暑边缘的公爵仍在哼哼,不过没人帮他翻译。车夫有意无意地用后座挡住开始嘈杂起来的兵士,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就一眼,”他笑,尽管不能从这笑容中解读出除歉意外的其它,“就让我看他一眼。”
******
海因里希走出永昼宫时只觉头眼昏眩。烈阳晒在他仍隐隐作痛的面孔上,如同针刺。他步下阶梯,宫门外、长桥上已堆满了人,声沸盈天,他耳中却是鼓胀的——也许要归功于伊叙拉那记重拳——绝大部分喧哗都堵在外头,只剩下缭绕的依稀蜂鸣。
摩根索迎上前。“大人,”他小声说,“恭喜。”
恭喜?恭喜我度过这一劫吗?宗座侍卫长失笑。没人知道这两天一夜,教皇与他究竟密谈了什么,当然更没人知道这期间他几乎都在跪着,即使赐膳也只是令他跪着进食。不过这都不重要。路还很长,而教皇的审讯已结束了。
身体感到久违的虚弱。推开摩根索欲往搀扶的手臂,他有些踉跄地走向人群。正在争领救济粮的市民因为他的接近而愈发躁动起来。
“是侍卫长海因里希!”“如果没有他,我们不是被乱党杀掉就是活活饿死!”“将食物与圣光雨露泽被我们的大人!”
“海因里希!”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叫,声音高得像在唱赞美诗,“海因里希大人!”
海因里希没有说话。此刻什么也不比默不作声更有用。他走入人潮的前列,隔着护栏与他们拥抱,用肢体的亲密接触一个个赠予祝福,抚慰缺胳膊断腿的乞丐,亲吻被激动母亲抱上来的女童血污未净的小颊。他清楚自己眼下鼻青脸肿,实在够不上仪表堂堂,但不要紧,群众会自动在心目中把那想象成与刺客英勇搏斗的证明。一双双刚领受过布施的手伸上来,以与他相握得更久一点为荣。“英雄!”赞歌又爬上了一个新的音阶,人们的喜悦不啻于睹见已故去的圣徒亲临,“英雄!英雄!……英雄!”
他听不清那些语句,尽管他知道他们在喊什么。
在他嗡嗡纷鸣的耳廓内,那喊声只不过从乱蜂进化到了噪晴的鸟雀。
“……这就是我能活着走出来的原因,摩根索。”
海因里希不加任何掩饰地笑了。“这就是他现在还必须留着我的原因。”他展开双臂,语句挂在唇间并未发声,唯于胸腔里字字清晰,如车轮碾过刀剑那般响着。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看起来或许惊心动魄,可至少我还能走下去。至少在我的血流干之前——
“大人。”
不是摩根索。他回头。
漆黑衣甲的茹丹青年跪在身后,这一声将环绕着他的近乎寂静的喧嚣惊破了裂痕。
海因里希眼角微微逼仄起来。
“班珂。”他说。“整座城市都在庆祝,所有人都在为我们的功绩而欢呼。你听见了吗?”
班珂抬起视线。
“请给我您允诺的赏赐。”
海因里希向旁边递去一瞥。摩根索会意,接替了他。侍卫长像亲兄弟一样搂着班珂的肩,两人走到宫墙一角荫凉的隐蔽处。“拿什么回报你好呢?”他和颜悦色,“贵重的金银珠宝倒真没有,你也不会是这种人。我已经暗中安排人举荐你为宗座侍卫,今后就可以脱掉这身难看的黑衣,正大光明地为圣廷效力了。如何?奸恶尚未除尽,需要依仗你的地方还很多呢。”
班珂望着他,没有笑。
“我只要事先说好的东西。”
“你认真的?听着,班珂,我很快就不是侍卫长了。”语声又压低了些。“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我刚向宗座递交辞呈,以此避祸,至多两天,审核一过正式的调令便会下达。宗座清楚哪些人是我心腹,可唯有你——你曾告发过我,他对我俩的嫌隙深信不疑。班珂,从前在第四军的那些交情,我没忘记。用不了多久,现下我所在的这个位置,便是你的了。”
“——请给我两张离开哥珊的通行令,以及从南边穿越国境的书面许可。我要的只有这些。”
海因里希的表情褪淡了。
“盘缠?”良久,他问。
“不用。”班珂回答。“我知道您手上没有黄金,圣廷的代币出了国门一钱不值。车马和干粮我会准备。有烁金沙漠和龙脊山脉这两道天险,南方的希庇亚诸城邦是大陆唯一远离战火之地。就跟先前说过的一样,我和大妃会永远从您面前消失。”
搭在班珂肩头的手抬起,片刻,却只悬着,不见挪开。
茹丹人合上眼睛。“您永远不必担心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他补充道。
那只手终于重重拍下。海因里希若无其事地笑出声来。“虽然很遗憾,”语气一如最初的亲昵,他挑着眉梢,“回去收拾行李吧。一路顺风。”
☆、Ⅶ 孤鸟(3)
骡车在黄昏与黑夜的交隙之间行驶着,凡塔抬头望向车外。月亮将圆未圆,朦胧的边际染了些许淡红,一点点,似要从那片渐已冷却的铁灰色背景中剜离出来。
爱丝璀德靠在车篷上,轻轻哼起一首其他人未曾听过的歌。
“我知晓你何时有梦,”她唱,“也清楚你梦中见闻……”
那果真是像梦一样。他们谁也想不到,事情接下来拐了一个悬崖勒马似的转角——在爱丝璀德揭开裹尸单之后。莫勒还记得那车夫的目光再次扫过尸体时的颤动。隐秘,无以形容,但足以让他牢记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它本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这不是艾塞尔吗,殿下?”公爵的驭手转向车座上除了哼哼已发不出其他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个在封蹄沼泽给我们带路的猎人艾塞尔呀!他说家就在哥珊城郊,这次远道出门,急着抄小路回去见他的新婚妻子,谁知后来发生这种事……”侍从和使女在他的眼神下先是似懂非懂,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主父总是特别悯恤不幸的好心人,早早将他们召上天国。”车夫将手交叠在死者额头上空,半晌才挪开,在原位置划了个十字。爱丝璀德身子一震,却没有动。
“如品鉴书本,从面容中读出你不语的部分……”
车夫垂下眼帘,包括众多士兵在内的旁观者几乎都领会到了他这神色所蕴含的意义。他凝望着死者。相貌猥琐的男子这一刹那被另一个人取代了。
“走好,”他说,“我的兄弟。”
骡子发足奔跑,眼见天幕在它们的蹄声中慢慢染上了更深的底色。这段路朝东北方向延伸,原野无垠,罕有人烟,逝海的潮响从远处纷至沓来。凡塔倚着夏依的肩,近乎贪恋地注视跟随车轮行进的月亮。哥珊与关哨都被甩进了身后海水一样深的黑暗,月光是他们仅有的伴侣。
爱丝璀德有些麻木地抱着怀中包裹。是车夫自称奉公爵之命送给死者遗孀的东西,并非金子,而是食物。连耶利摹的公爵都知道在教皇国钱已经什么都买不到。他们被哨卡守卫理所当然地放行,回头却见车夫和侍从正在分发干粮,饥民们连哭带笑地哄抢,唯独如此,使团的车队才能缓缓前进。卡尔塔斯公爵虽然长成那个德性,却也还不算为富不仁。
“我懂得在同一时刻,为何你微笑又哭泣;”若无其事地,她唱下去。“我闯入你思绪的丛林……”
可他为什么要说谎?
那个帝国人为什么要说谎,仅仅因为同情一个弱质孀妇?
她无法像从前那样用自己的眼睛探知答案。但这件事真相如何,明白与否,都已和她无关了。
尚未唱到结句的歌悄然止息。
“阿姨!快看!”是凡塔毫无预兆地叫起来。她竟忘了她的阿姨无法视物。“刚,刚才老师他——”
爱丝璀德颤颤伸过手去。她握到的是他的手,仍然冷而干硬。好一会儿,她想她足以确定这与之前并无不同。但当她准备放开时,一霎之间,从指下掠过一丝细腻难察的闪电。有东西动了。她分辨不出那是他的指节,还是他身上残附的魂识。它近乎固执地,做出最微小的屈伸,令闪电从她收紧的指头一直传送到腕脉中去。她体会了良久才怔怔地发觉那是一种抓握。不知是受那歌声还是别的言语、抑或尚未散尽的某些内在之物驱动,被她合攥的这只手,仿佛在试图抓握它无法企及的什么。
“老师他还……还……”
凡塔嗫嚅。“还”后面的那个词在她唇间翻动,却一时难以从形状化为声音。
“……他还活着。”夏依说。
女孩仰起脸,被近十天来的泪水洗肿的眼睛有着久味绽放的明亮。“他还活着。”她重复,一句比一句大声,连前面驾车的莫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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