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与沫》
中编Ⅷ:此间
他的胸膛起伏着,一下,又一下,均匀和缓,像宽广湖泊里的波涛轻轻鼓动。一两段被车篷碰落的枯枝掉到他前襟上,女孩的手小心将它们掸了开去。
“阿姨,”凡塔想起什么,回头说,“这里的树秃得真干净。”
“土地贫瘠嘛,又干旱,能长出点绿芽绿草才叫奇怪。就算这两年尸体多,堆在树根底下,却不下雨,烧也烧死了。”莫勒截过话。骡车骨碌碌地行进,前后左右,弥望的是漫天黄尘,刮在皮肤上仿佛便要吸干体内所有水分。这是临着逝海向教皇国东北延伸的一片平原,若干年前还绿荫葱翠,如今却只剩下绵亘无尽的荒土。满目不毛,即使海潮声近在耳侧也无法纾缓心头焦渴。
爱丝璀德正在搅拌药膏,动作忽然止住。
“水和食物快没了吧?”
“喝的还好说,”莫勒摊手,“但要填饱肚子就有点麻烦了。”众所周知,逝海沿岸的鱼不能吃,村郊野外饿死的人成堆成堆地都扔进海里,为近海鱼类所果腹。海水受了污,还可以反复蒸馏去除毒性,但吃下长期沾染尸毒的鱼可并非小事。凡塔望望天,尘埃蒸腾下连天色也是惨白的,不见一只飞鸟的影子。前路之艰,看来出发时仍大大地始料未及。
爱丝璀德将药敷上绷带,替躺着的人裹扎上,有一阵子没说话。
“会有办法的,”良久,她启唇,还是他们那已习以为常的梦呓,“等他醒来……”
云缇亚醒不过来了。这是莫勒、凡塔、夏依三个人的共同结论。
尽管他的伤口在愈合,脚踝、肋间还有其他一些部位的外伤都恢复得几无大碍。就连后脑那当初足够夺去他性命的重创,也随着日复一日坚持不懈的敷药有了好转趋向。这么热的天气没有溃烂恶化,只能归因于奇迹——三人不得不发自内心地承认——可躯体的康复和意识被唤醒是两码事。这根本没法令他张开眼睛,顶多只是让他从昏迷变得更像安睡而已。
“你知道人的脑子很容易受伤……而且是不可逆的。”莫勒指着自己的头告诉爱丝璀德,“其实这真的没什么,我们会帮你照顾他,会给他喂一辈子饭……他会安安稳稳地活着。”然后直到十几年后的某日,或许会因她的呼唤醒来,哪怕期时已成废人,早已忘了怎么走路——莫勒没有再往下说。就算长睡不起也不是最坏的结果,他只是不愿眼看这个女人在幻觉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但爱丝璀德置若罔闻。
夜里他们在荒原上,就着车篷和车架下的空隙宿营,爱丝璀德和凡塔睡在车篷里,汉子和少年则靠着车轮,高大的车身替他们遮挡尘灰。骡子卸下了套,拴在一棵枯树上,没有什么草吃,它们也饿得一天比一天瘦。这一带人迹罕至,生息不存,不会有能够威胁到它们的野兽。
接近拂晓的时分,有异状将几人惊醒。并不是夏夜旷野那种迥异于白日的寒意,而是香气。在锅里滚煮满溢的肉香,被风吹送,直溜进人的每一个毛孔内,激醒那因饥饿而紧绷的神经。夏依第一个发觉,推推莫勒,睡眼惺忪中一时竟说不出少了什么。
但很快他们发现了异常。
夜色下,一堆篝火正在昏昏跃动。
莫勒与少年对望一眼,走了过去。香气就是架在火堆上那口锅发出来的,三个男人正围锅盘腿而坐。一个瘦瘦小小的,脸尖眼圆,门牙突出,像只啮齿动物;一个腿旁放了根拐杖;另一个长得很敦厚,无论从眉眼还是衣着打扮上都是个老实巴交的当地农民。带肉的骨头被大口啃着,不多时便干干净净,扔在一边刚剥下的毛皮旁。意识到有脚步声接近,他们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又看了看朝他俩傻笑的三个陌生男人,最后望向挂着条空荡荡绳索的枯树。
锅里是他们的骡子。
“饶了我!”“耗子”尖叫,莫勒的拳头只是虚晃几下,但刚才结实揍在他颚骨上的一记可不轻。“把那两口畜牲的嘴勒起来的是‘乡巴佬’,下刀宰的是‘跛驴’!我只不过吃了三块肉!”
另外两个家伙哪里是莫勒的对手,自然也逃不开一顿棍棒,瘫在地上直哼哼。用“乡巴佬”——那个让人错以为他是普通农夫的敦厚男子的话说,他们饿疯头了,何况在这鸟不生蛋的荒郊能邂逅并互携互助,本就是仁慈上主的安排。凡塔注意到他们也拖着一辆宽厢大篷车,体型差不多是自己这边用运货车改装成的三倍,车厢密密实实蒙上油布,不知里头是些什么。“哎呀不行,”见莫勒指着那大车里,拄拐杖的“跛驴”连连摆手,“可不能吃,那是货,要运到东边帝国换钱的!”一提起“钱”这个字,马上遭到两名同伙的一致白眼,仿佛这词儿被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听了去就立刻会从他们触手可及之处溜跑一样。
爱丝璀德手指滑过大车的车辕,摸到刻在上面的军用印记。
“圣战队?”她忽地问。
夏依点点头。虽然他不认识这些人,他们看起来也不认识他。
“原来是逃兵啊,”莫勒冷笑,“觉悟也没有宣称的那么高嘛。——喂,你们三个,叫啥名字?”
“不是告诉你了吗,”耗子苦着脸说。他声音也又尖又细,像老鼠叫。“他们都唤我——”
“喂,老弟,”乡巴佬说,“是名字。他问的是名字。”
三个男人都愣住,这才意识到葵花这个组织的消亡是不久以前的事。“我们已经连没有名字的资格都失去了。”跛驴耷下脑袋,表情懊丧。
他们各自都回忆了很久。“耗子”自称托米,“跛驴”大概是叫鲍里斯,“乡巴佬”也许叫贾汀,也许叫迈尔夫,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当时家乡的巡林员或麦酒商人的名字。其实这一点也不重要,晌午坐在一起吃骡肉时,夏依想。很快这些好容易才想起来的名字又会被它们自己的主人忘掉,和在长久以来所习惯的生活中一样。仅仅是莫勒想要戏弄他们而已。这可是他从废墟般的哥珊费尽千辛万苦搞来的两头骡子。
但更麻烦的是从此只能步行,像那三个家伙一样靠肩膀拉着车。并且,不管多么想摆脱,三个前狂信徒兼逃兵始终阴魂不散。他们总能涎着脸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搭讪,说些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话,似乎是为了打发难熬的苦旅,而他们对早日抵达“圣战”目的地迫切不已——单纯为了出货拿钱。“等越过这片该死的荒原,就到鹭谷啦。往东是以前第六军的驻地依森堡,再往东两百多里就是边境!嘿,谁管咱们!那些被骗去打仗的都是傻瓜……”
“真有那么多葵花心甘情愿上前线吗?”冷不丁爱丝璀德问。
“才多哩!”耗子耸肩,“把上头赶他们去送死的命令当做恩典!舍阑人会像割草一样割断他们的脖子。脑袋正常点的谁不知道,咱是被用坏的苍蝇拍,只有当垃圾扔掉的份。好在和咱们仨一般机灵的也不少,满编八百人一支大队,路上零零散散就跑了少说两百多,谁真挨个儿追?哥珊外边的世界……这又荒又乱的……”
他脑门上挨了一巴掌。乡巴佬搂住他脖子拽他过来,“闲着慌?还不快赶紧使力拉!没看见跛驴腿脚不好?”
“我们是要去哪里?”莫勒转向爱丝璀德,“鹭谷?战火中的帝国?还是那海寇横行、连呼出的气息都会冻成冰碴的北地?”
盲女的视线遥遥延伸,似在朝一个无人可见的焦点汇聚。
“鹭谷……”她极轻声地呢喃。
但这并非对莫勒刚才问题的回答。
骡肉三两天就吃完了——乡巴佬三人食量特别大,总让人怀疑他们是偷偷拿去喂大车上那批“货”了,很可能是珍贵小兽之类的活物——别说干粮,连淡水很快也见了底,爱丝璀德叫三个逃兵用大铁锅打一锅看上去还算清澈的海水来,煮沸,将剑横在滚滚蒸汽上,冰冷的剑面不多时便出水如漉,滴注进准备好的盆里。三个快要渴死的前狂信徒看得直咋舌,这种在临海荒瘠地区常用的滤水方法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正喝时,耗子突然捂着肚皮嚎叫起来。乡巴佬忙按住他,“刚刚他实在饿,吃了海里捞的鱼!”
“蠢材!”莫勒骂道,“天底下只有你们葵花,除了斗来斗去什么都不知道!吃死活该!”
爱丝璀德俯下身,检查了一下情状。“凡塔,”她说,“去药箱里拿点圣乔草,还有盐巴。”
盐汤催吐,吐过泻过几次,再服下解毒的圣乔草,命给折腾得去了大半条,不过效果确实立竿见影。出于医护者的习惯,爱丝璀德用袖巾给耗子擦汗,她的手比袖巾更白,乡巴佬一旁看着,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尖芒。
“提防那个人。”站起时,盲女悄悄对莫勒说。
莫勒一怔。“你的‘视力’恢复了?”
“没有,”爱丝璀德说,“只是直觉。”
“怕什么,”莫勒笑,“这群只会对牲口下手的孬种……”
然而晚上他还是听从爱丝璀德的话,握着短刀入睡。乡巴佬三人睡在他们的大篷车里,两边的宿营地约摸隔了一箭之遥。凡塔嫌车上气闷,下来和夏依躺在一块,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没法入眠,只听得莫勒鼾声如雷。
“哎,夏依。”女孩说。
“嗯?”夏依迷迷糊糊地应,却没张开眼睛。
“陪我到那边去一下……可是不许跟得太近。我想……”
“不许太近?”夏依问。自从彻卡维那件事后,他的语言就冲破了滞碍,虽然大段说话时还有点艰涩,但不会再口吃了。“……你要小解么?”
凡塔脸红了,不过夏依看不见。“你是男孩子嘛。”她说。
“可为什么又要我跟着去?……是害怕?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胆子挺大的,”夜色掩盖了凡塔的表情,于是夏依继续说下去,“那时你显得特别老成……一点也不像只有十岁……”
凡塔心头升上一股未具名的不快,不知是不是夏依最后几句话的缘故。“不愿意就算了,念叨什么?”
少年倏然沉默。夜静得古怪。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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