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像泥浆和滚动的碎石在他身周向下流去。
它们坚硬且锋利。有的还割伤乃至刺穿了他。尽管知道他不能视物,它们有办法通过剧痛来勾起在他记忆中的形象。仿佛趟过一条利刃的瀑布,他趟过这些影子,然后发现它们属于曾经、或即将死于自己手中的人。他的眼张不开,但他看见了一张蒙着面幕的茹丹武士的脸。
那是吉耶梅茨的脸。
他看见一对过早衰老的中年男女的脸。等它们消失他才发现那酷似他(十年前)的父母。他看见豁嘴的脸、路尼的脸。他看见班珂和拉蒂法的脸。甚至还有一个捧着花束念诵诗歌的亚麻色卷发少女的脸——他记得自己将剑刺入她的胸膛,只是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它们攒集着践踏他的身躯,将他劈成两半,一半麻木无感而另一半用以承载所有的痛苦。他惊诧,更想嗤笑,他从未想象过这些蚂蚁般弱小的面孔竟会伤到他,但事实是他麻木的一半不断飘升,痛苦的一半则像座被天灾毁灭的城市一样,扭曲、崩塌、粉碎,埋葬在滚滚而来的影子的洪流中。
可是光芒也随之灌进来了,极力地涨大他的瞳孔。当影子都涌往身后,他视野内的唯一景象是一个年轻的茹丹女人,背对他,横吹长笛。她的头发雪白,像一条因极度炙热而发亮的河流。
“达姬雅娜!”
他喊出声。呼吸在这最后的使力下石化了。但他不顾。或许喊叫本身只为了唤醒那被巨大煎熬所湮没的另外半个躯体。“——达姬雅娜!”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是正在拯救他的人,然而她转过身来。他看到的仍是影子,一个相貌毕肖他的十余岁女孩的脸。她盛装端丽,披着新娘头纱,诞生她的世界仿佛只给了她笑这一种表情。她向她的兄长伸出手,天真无邪的面容消亡于抹灭一切的强光里。
海因里希在水中喘息着。当他听见自己喉间的嘶声浮出水面,强光与黑影统统退去了。
他躺在床上。不知名的房间,陌生的布置。恍恍惚惚猜测这应是他从未到过的宅邸。随后他才察觉全身滴水如漉,都是冷汗。
正是这个发现让他认识到自己还活着。
床边有人俯身下来,似乎在详细观察他的眼瞳。海因里希一时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可以确定,他们素不相识。“大人,”对方说,“您终于醒了。”
前宗座侍卫长的唇动了动,但没能形成任何话语。
侍从替他把湿透了的盖被掀开,去换一床新的。他这才有机会看到给自己带来无尽苦楚的身体。腰部的创口没有包扎,敞开在外,比之最初的小小刺伤,现下它已成了恣意吞噬着他的巴掌大的黑洞。先前开口的那人——显然是位专业人士——用细棍极轻极轻地在它周围刮蹭,刮出一些小白点,又将一撮鲜活蠕动的新的小白点刮进去。难以言述的刺痒泛上来,海因里希侧头一望,床沿下盛接脓血的铜盆里浮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许久他才瞧清,那全是死去的蛆虫。
他想吐。不过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
“据说以牛奶和蜂蜜喂养的干净的蛆,用它来拔除毒血、腐肉,效果特别好。哈,看来果真如此。”一个熟悉的女声,“医师,辛苦你了。”
被长斗篷严实披裹的身影从房间一角踱过来,摘下兜帽,露出明锐飞扬的双眉和细挑眼角。海因里希长长吸着气,不知此刻有她在身边是幸运,抑或羞辱。“……阿玛刻。”他说。
这个名字脱口的刹那他发现自己的声带干涸了。它喑哑、淤塞,甚至崩裂。原本如同利剑的嗓音如今锈迹累累,令人耻于碰触。
“你从昏迷到现在一共五天,”阿玛刻毫不在乎地笑,“也惨叫了五天,隔了四重门和两条走道都听得见。好在这儿地底就是圣廷审判局的监狱,别人司空见惯,倒没给你丢什么颜面。”
海因里希合上眼睑。他无力质疑,此刻就算一个六岁的幼童也能轻易将他扼死。“那个茹丹人用的毒成分很复杂,”他只听医师接过话头,“包含斑蟊、影蛛腺体和黑莲花萃取液,还有几种完全超出我的认知。好在按这种方法,大部分是拔了出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危及生命了。当然,有点不舒适……是难免的。”
是说姑且捡回了一条命么?“……刺客在哪里?”
一名同样陌生的侍从乖巧地走上前。他端着盘子,里面的东西为一张污血斑驳的白布盖住。
海因里希用自己仅能移动的眼神吩咐医师将布揭开。但就在他与盘中物体对视的瞬间,他下意识伸手一推——不知何处来的力量——侍从呆呆站着,那东西却滚落在地,许久方归静止。“谁叫你……拿这个过来?”
“对不起,大,大人,是您命令把那家伙的眼睛……”
“你手下的刑讯官都不怎么得力呀,典狱长大人。”阿玛刻替木然无措的年少侍从回答。“使尽了法子,也没能让那茹丹人吐出解方的半个字,过了好几天才找借口,说他喉咙受过伤,根本无法发声。人是没用了,我很好奇你要如何处置他?”
海因里希没理会她几可称之为挑衅的神情。
“让他活着。”他说,声音低弱,却异常平静。“他只求速死,而我绝不会如此慷慨。我每一分每一刻所受的痛苦,要放大百倍返还到他身上,他将在最漫长的时间里醒悟我起初为他安排了如此仁慈的结局,可惜他当时竟拒绝领受。”
阿玛刻轻轻一嗤,似乎答案不出所料。“还因为他是‘萤火’的余党吧?你现在沦落到了要靠证明自己仍掌握着刺客未揭之秘才能保命的地步么?”她转身走向门外,“我的士兵还在永昼宫外湖干活,等着我去确认某人的死讯。先失陪了。”
“你只是在找寻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而已。”海因里希忽然说。
阿玛刻脚步凝滞。但她并未表现出愠怒。“……对了,说到这,好像你的昔日战友伊叙拉也在找一个生死不明、不过凶多吉少的人呢。”
她顿了顿,间隙短暂,却像一道等待他跨越的地裂。
“就是那个……叫做达姬雅娜的姑娘。”
门关上了。
海因里希望着天花板,视野逼仄,光线灰沉昏暗。他慢慢匀整自己的呼吸。侍从也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医师两人,后者专心致志地将几条蚂蟥放在他伤口附近的浮肿上,细细拨弄,仿佛那是刀刃,而他这个匠人将执着它们刻出精艺的雕塑。
“你叫什么名字?”新任典狱长问。
“没有名字,大人。”医师停下手,说。他的模样头一次被海因里希端详清楚,矮而虚胖,脸圆顶秃,两眼有些眯,因而架着一副笨拙的镜片,看起来与他整个人倒恰好搭调。“是阿玛刻将军举荐我在这儿工作的。我曾替她的军士看过病……在我还是个狂信徒的时候。”
“你很幸运。”比起大部分攀不上关系找不到容身之所、被赶到前线送死的流放者来说,的确如此。“可你得记住,自己是个必须有名字的人,忘了这一点迟早会毁掉你。”
“他们以前称我‘铜锈’。”医师扶了扶绿油油的旧铜丝眼镜框,“‘维狄格瑞士’——这样行吗?”
前两个音节让海因里希下意识地想起某个人,但他很快逼使这一掠而过的思绪离开脑海。“不错。”他虚弱地说。痛觉又膨胀起来,他手指勾了勾,要攥住床单,终究没了力气。……大概这会是安坐在宗座厅里的那老头喜闻乐见的一幕吧。
然而他还活着。如果真有神,它已经将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召唤到了嘴边,然而不管怎样,他还活着,活在几个随时可能背叛他的同谋与一群亟待撕裂他的敌人之间。他的力量渺小,但起码他还能思考,计划着等下床站起时该如何踏出周旋的舞步。伊叙拉不足为虑;凯约那跟风站队的奸猾老狮子也被周密监视着,在他旧部属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安享晚年”;教皇基本上已成了孤家寡人,身旁却还埋伏着一个无可窥清的暗影。是的……
就是那个在搜城的最后一天不早不晚传去密报,令宗座提前出塔的人……
“您很难受?”医师注意到他颊颈一带细密的汗珠,“需要拿点罂粟乳浆缓一缓么?”
“不。”即便痛死他也用不着那东西。“我赴任时穿的靴子,翻毛夹层里缝着一封扁铁盒,你去拿过来。”
维狄格瑞士找了一番,将所说的盒子递给他。海因里希摩挲着上面自己亲手打下的火蜡封印,完好无损。他压根没去设想如果这物件丢失了、或被人发现并开启将会怎样。一个正常人是无法揣测自己的末日的。而现在,它握在他手中,直接给了他咬紧牙关的气力。
“我最初的起点就是此处。”断断续续地,他对今天才认识的医师说,仿佛这些话语可以略微带走他正在遭受的痛楚,“作为刑讯官学徒,我用了三年才让自己适应……并避免像其他同僚那样以一手创造的血污和战栗为乐。因为一个仅仅沉溺于屠宰与施虐这种低级享受的人,很难再向上攀爬一步。后来我加入吉耶梅茨将军的军队,身经百战,杀敌无数,直到得以贴身服侍宗座。最后……又回到了这儿。”地底传来隐约的悲号声,如同发自恶鬼。似曾相识的刺骨凄厉。
“我差不多,大人。”维狄格瑞士说。“我早年也在监狱干过活。尽管上午被我治疗的犯人下午就将死于酷刑,至少这儿可以让我研究医术。我加入狂信团,老实说,不为别的,至少谁也不会阻止我继续研究医术。现在我回来了。一切和十几年前没有区别。命运是一个圆轨,但有些人以为它就算千曲百折亦有其终。”
海因里希笑了。“圆轨,”他说,“并非简单的重新开始。只因每转一周,每次回到起初,你都比上一个站在这里的自己更加强大……”
他紧紧抓住铁盒,那里面是一纸书信的所有碎片。群影尖啸起来,茹丹人被剜下的茶晶色眼球射来难以抵御的锋锐目光。但这已无法再戮伤他了。他闭上眼,没有做梦,却感觉自己仍在上升。天空清明恢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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