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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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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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下。小镇被它扭曲倾欹,呈现出形同废墟的假象。

云缇亚涉过及膝的深草。血似乎止住了,但这和他无关。他在荒地上那座倒塌的雕像前停了一会儿,仰望着它膝部以上空荡荡的一片。他无法想象那尚未粉碎时的身躯和容颜,或许它本就该是现在这副样子——正如他仍无法想象爱丝璀德已从他身边消失。

四天了。

尽管她的上一次微笑好像才不盈顷刻。他努力地思考她带着两个孩子究竟会去哪儿,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因失望而决然离开了他。森林里、断崖下,还有临接湍急水流的河滩,莫名的失踪只能导致漫无头绪的找寻,而她们凭空不见,连一颗灰尘也没留下。比起葬身狼腹他宁愿相信是后一种可能,如此一来反倒不担心了,但马上他就为自己的麻木感到刺痛;过不多久这刺痛却也为麻木一点点蚕食,像黑暗歧途中陨落在他足前的灯火。

真是糟糕。

他逼迫自己这样想。

水浪声朝哥珊的方向掀去,隐隐地,他所熟悉的那种野兽正在嗥叫。

“黑佬。”有人瓮声瓮气地说。十几名男子围上来,手里除了火把还有各种证明他们不坏善意的凶器,而抛开这一切,他们只是普通镇民打扮,白日的行人到了夜间突然变成双目荧荧发光的柴狗。“是他。”眼神与眼神交换着。“还真像……”“别说两年,就算二十年过去我也不会认错。”

云缇亚侧着身子看他们。刺客的本能在他身上绷紧,他并足伫立,如寂夜中弓起脊梁的豹。

“偿命来吧!”领头的吼道。

和任何一个从未经过战斗训练的人一样,他先喊出声再动手,云缇亚毫不费力地躲开了这一击。对方一拥而上,却也不过是街头无赖斗殴或田垄间农夫因口角而扭打的水准,空有蛮力,拳脚实在稀松平常。云缇亚唯一的防具是一把短刀,近半个月来被劈柴伐木等杂务所累已豁出了不少裂口,此时却仍能舞起亮白的雪光,令人们无可近身。他不想下重手,只是那些似冷入骨髓又似烈烈欲焚的眼神让他难以忽略。“我是杀了你们谁的父亲呢?还是抢走了谁的妻子呢?”

木棍、铁锹与鹤嘴锄随着大喊声劈头盖脸地泼下来,云缇亚在凶险的暴雨中穿梭,扬手架住一柄直逼颈项的十字镐。“说不上来的话……”他身后是哗哗鸣响的河流,即使这样他要脱离战场也游刃有余,“我还有事,抱歉失陪。”

“你是第六军的人!”

云缇亚怔住了。

“我是……”他跟着重复,听见某个与自己内心连通的黑洞中“噔”地一下,像生锈的密门推动。“第六军……”

“我认识你。”人群分开,白天说过话的杂货店主走出来,“第六军的高层只有一个茹丹人,就是统帅的书记官。哪怕头发裁短了,为掩饰获罪之身的烙印而将脸容毁去,我也依然认识你!当年酿下血案的凶手多半都在地狱得到了果报,唯独你……竟然活着!竟还出现在大家面前!”

“别废话了!这小子在装傻!”

“抓住他!……烧死他!”

风暴孕育成形。它展开巨大的黑翼,脑海之中被它扫过的领地顿成荒芜,芒刺一般的硬草代替原来的世界恣情在那土地上疯长。云缇亚扶住额头,刀握在手里斜斜上挑,被戮伤的猎豹终于露出獠牙。一些人的脚跟开始不稳,但怒火拦阻住了他们的畏惧。两方僵持着。犹斗之困兽,以及试图扑灭它悍性的十数条黑影。

“围在这儿干什么?聚众械斗!当治安队不存在吗?”

松明的火光映着来者胸甲上的铜片立领,为他的面孔镀上有如金属锋刃的亮沿。云缇亚认出了这张线条坚硬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安努孚!”不知是谁叫道,“你来得正好!这家伙是第六军的漏网之鱼!”

青年的目光扫过茹丹人全身,只是这其中不再含有微温的善意。“第六军?”

“不是现在的第六军!是那个荣耀了鹭谷,也玷污了鹭谷的人……”

“……是贝鲁恒的第六军!”

那道门推开了。荆棘和野草瞬即蔓延到它所通往的空间里,遮蔽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光。云缇亚双瞳陡地长大。就像一个猝不及防被死亡击中的孩童,茫然是他所能发出的仅有呼喊,而剧痛是它的回声。

蓄势已久的钝器趁这一刻砸向他后脑。他没能完全躲开,棍棒落到肩胛上。这对于他,比不上某个名字锤击心口的力量。

他看见青年抽出剑。

云缇亚后退了半步。他并没有倒下但已无法再站起来。人们的咆哮汇成霜青利芒,而那个名字——他血管中的棘刺,影子里的尖钉,他无可撄锋的咒语——早已将他牢牢禁锢。

长剑代替它沉默的主人呼啸,这声音忽然给了云缇亚解脱的预感。

短刀迎上剑锋的一刹那,崩碎了,仿佛他所抓握的只是大海上的泡沫。

雨丝冷而细密。

名叫安努孚的青年守卫用雨水洗着他的剑。水珠还未触及刃口,立时被削成一片薄雾。

有人踢了踢地上几截短刀的碎片。“真不错啊,艾缪老头打造的剑……切这玩意儿就跟切萝卜一样。”

安努孚没有说话。

打从站在河堤旁的大柳树下起,他便一言不发。作为城镇治安守备队的一员,他并未参与人们各式各样的私刑泄愤,也不阻拦。云缇亚在他眼中看到一种近似漠然的表情,也许那与其他人眼中的愤怒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更具寒意。

折腾累了的人们丢下柳条和棍棒,开始讨论怎么让这事有个结果。天气似乎不允许就地架起火刑堆,于是诞生出若干个替代方案并且越来越接近人类想象力的极限。有人提议用犁铧把俘虏身体锯开,或是以耕牛牵拉四肢将其活活撕裂,但很快被指不切实际,因为镇上所有农具和仅存的几头耕牛都被镇长征去依森堡种地了。“叫更多人来!”一个声音说,“一齐扔石头砸死他!”

这个传统且简约有效的行刑方式得到了相应。一部分人立即动身回去通知亲戚好友,另外一些则去捡石头。“小心别太声张,让圣秩官知道就麻烦了。”云缇亚依稀听见杂货店主如此嘱咐。

“为什么?他也没必要拦着咱们啊?”

“谁又说得准呢?他可是直接向圣廷负责的人……我听说在哥珊,那个名字是禁忌……”

“喂,安努孚,拜托你暂时看住这家伙了。你不会告诉你的同伴吧?”

铁铸一般的青年仍旧不语。

云缇亚低下头来。只剩他们两个。他的意识被一具遍体鳞伤的身躯勒断,但他相信它是清醒的。

“恨我吗……”他翕动双唇,微弱,但平静,“像他们那样……”

然而吐出这句时倏地浮现的是另一张面容。

爱丝璀德的残影在他难以卒合的眼帘内垂死挣扎。一只即将揉碎于掌心的蝴蝶。

“答应……我……”

“我答应过,会让她们来找你,”安努孚说,“哪怕是在地狱。”

他忽然一剑刺入云缇亚胸口,又一剑,劈断了捆吊后者手腕的绳索。河面惊起血红的硕大水花,鼓荡许久才趋向平息。青年望向水中,眼底方才为鲜血所点燃的一线火光已随水波黯灭。

******

身体在下沉。恍惚着,有光渗入幽暗。

那光是温柔的,魂灵一样缥缈,隐然却已将他的躯壳穿透。他置身于无可摹状的宏大之中,像是以一滴水的视角观察整个海洋。光引亮了视野,仿佛巨兽骨骸般的建筑在眼前逐渐呈现。

废弃多年的石质宫殿。

“我现在可以把最后一件事告诉你了,云缇亚……”

声音与光一道刺进来,这幕曾在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的景象微微摇撼。

“除了宗座与我,这个时代以肉身加封圣徒者,另有一人。”

——是谁在和我说话?你是谁?

“哥珊的北门因他命名,他的额印是雪白的火焰。他沉默无名,遁迹无踪,身怀大能,无所不知。他的双眼外仍有另一双眼睛,如雷电洞彻黑夜……他缄口不言,沉寂于这个国家的心脏之中,仿佛火种安睡于水底,终有一天将复苏,唤起岩浆,掀动海啸。”

——可你是谁?

“找到他,云缇亚,”那声音说,“然后唤醒他……”

——你究竟是谁?!

光不再呈幽灵或轻纱状漂游了。它们彻底融合到水中,成为托举着他的一部分。他向前走去,庞大建筑以佝偻之姿屹立,他认出了它的傲岸与静默。永昼宫的基柱、被圣廷遗忘的废墟,以及逝去的时代无数弃卒的墓穴。

诸寂殿。

诸圣寂灭之殿。

泥苔紧封的石门前站着另一个人影。高大瘦削,棕黑色僧袍蔽住一身发肤。他背对云缇亚。已死的巨兽仿佛在向他低首臣服。云缇亚只能从身形上找回自己曾熟稔的印象,是那座寂火修院的长者,永远以兜帽遮面,即使一度过从甚密他也不知其真貌。“修谟,”他说,“是你召唤我吗?”

对方回头。当酷似修谟的下颔映入云缇亚眼中时,僧袍霍然开始焚烧,从帽沿一直燃到下摆。烈焰裹住他,在水底炽盛开放。云缇亚看清了他兜帽烧尽后露出的脸——淡金色头发的男子,双睛如血稠红。火种是自他额前蔓延起来的,那儿辉煌耀目,形似伸展的羽翼。

茹丹人在喘息中醒来。火焰与水仍未远离他,那是褪不去的灼热,以及满身汗珠。

“把这个咬住。”有人说。云缇亚无力分辨递到眼前的是什么。他没有遵从。那人也不再坚持,撕开他前襟,某个惨白的东西一把按了下去。云缇亚大叫一声,烙铁盖在他伤口上,激起一阵青烟。

等他终于恢复视觉才发现自己躺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火就在不远处安静地匍匐着,周遭盈满金属的腥味。风箱、锻炉、铁砧和各式模具之间,一个男人正在劳作,云缇亚只瞧见他精赤的背膊。黯铜色肌肤不单粗糙,细看还有些松弛,这是衰老的征兆;然而它们依旧能折射出亮光。

“挺疼吧?”语声透过一下接一下的敲打传来。

云缇亚支撑起上身。一双细长的手臂扶住了他,是个瘦骨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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