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另一个声音说。
如果不是它,云缇亚几乎没注意到城墙一角的蝎狮旗帜下真有人在。强光中自己方才见到的身形不全是幻觉。出言者走近了,让云缇亚认清他模样——很平常的镇民装扮,细麻衬衫,外罩一领遮风的敞胸旧披肩,底下是革质马裤和布靴。他并非军人,而属于被军队保护或欺凌的一般意义上的大多数人。
“请那位女士和小姑娘来这儿的是我。想见您一面的也是我。”
云缇亚目光集中在对方脸上。
一张本该似曾相识的脸。
“久违了,”走到他与“蝎狮”身边的年轻人微笑着,“我叫帕林。鹭谷的镇长。”
“我听过这名字。”云缇亚说。
他没对它的赫然出现感到意外,之前圣秩官和安努孚的谈话已经令他心中有数。如果说还有什么氤氲不明的,大概要逆推到很久以前自己与之初遇的时候,可现在阻断在其间的迷雾也因为这张触手可及的面孔被一点点驱散了。
“你就是那位亲手杀死父亲而接替他成为镇长的儿子。”
帕林的神情毫无变化。
就像真正恶贯满盈的罪犯从不惧指斥和判决,这个足以令众人侧目的污名也没能伤害到他。
“哦,果然,”他点头,“我果然是因为这一点让您印象深刻。”
不止如此。“第六军叛变,后方空虚,是你带领城镇民兵拿下了这座大本营。”依森堡完全靠外壁坚固、多方驰援和内部机关暗道见长,硬攻难克,但只消骗取信任乘虚偷城可谓轻而易举。云缇亚脑中点滴回忆聚合起来,或许当那青年一剑刺入其父胸口时就已为后日埋好了盘算。“我原本还纳闷,这么大的功勋,圣廷应该好好嘉奖,把你召入哥珊担任要职才是。谁想一直呆在这荒僻镇子?除非……”
他有意顿了一顿。帕林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蝎狮”格罗敏则从齿缝间迸出狞笑。
城墙上只有他们三人。副堡的岗楼矗立在对面,被一条三十码长的桥梁横空拦截开。云缇亚意识到那儿的用途,只是他未曾瞟到所期待的身影。
“……鹭谷,”他接下去,“真是个约定俗成作为叛乱起点的好地方。”
巡逻的士兵在岗楼附近来回走动。其中一些人响应召唤,下到中庭帮忙接收粮秣。农民吆喝着号子,军人大喊以引导人流,马嘶牛哞车轱辘滚,声音汇杂起来像一个沐浴在光中的集市,一切按照它固有的趋势发生,仿佛被某只必然的手拨动并摆放在那里,包括他们三人的对峙也不足以吸引任何异样眼光。因此这句话,仅是像顽童吹飞的草茎那样飘了一会儿,没等传进第四双耳朵就轻忽忽地折坠了。
“看来你也不那么迟钝嘛。”格罗敏啐了一口,说。
他言语依旧缓慢而傲慢,倒多少有了些认真的成份。
“一年前你就做好准备了。举全镇之力开垦这么多荒地,却只让镇民维持基本温饱,剩下的无疑都充作了军粮。收割得如此急切,大概举事的日子也为期不远,至少应该在统帅回来之前?”云缇亚不理睬他,双眼只盯住年轻镇长,“我好奇你们用何种理由,一边拼命筹集军备一边瞒住那些士兵?又是‘舍阑人’这个万能借口?”
“有过经验的就是不一样。”帕林坦率中另有羞赧,活似个在长者面前展露拙劣技巧的学生。“把房屋关紧关严,让火种在里头闷着,等时机差不多,那儿像炉膛里一样炙热了,再猛一推门叫空气灌进去——很笨的法子,虽然很实在。您听,那屋里的桌椅已经被无形的火苗烧化,木架萎缩成枯柴层层剥落,火焰马上要获得它的实体吞噬一切。时候到了,书记官先生。您知道我们打算靠什么推开那屋子吗?”
“不知道。”
“您的,”帕林说,格罗敏替他续完了这句,“性命。”
云缇亚叹了口气。
“那么实在没必要留我说上这许多废话。”
嘶叫声应和他,一如预料。是作为血肉之躯的人类被嗜血者攫住呼吸前发出的叫声。一桥之隔的岗楼,最高大的一个巡守士兵脖颈喷着红泉倒下去,刚降临其身上的死神转瞬又掠倒他另一名同伴。不光是岗楼上为数不多的守卫,就连城墙这边也能看清那死神的模样——银灰色,鬣毛竦张,比起野兽更像是至寒深渊中凝生的一团霜影。
“云缇亚!”远远地,女人喊道。岗楼小铁窗打开了,露出一角白裙,“你这蠢货!快跑!”
“她还真了解你。”格罗敏挥手,“——弩兵!”
早埋伏好的几排利箭根本不用瞄就对准了岗楼。与此同时,云缇亚长刀出鞘。不逊于萤火在剑光与铠甲的障壁间闪跃的速度,当所有人注意力为公狼吸引的一瞬,他冲向目标,这个战场的核心。
帕林。
倘若没猜错,帕林才是眼下这依森堡真正的主人,真正策划并号召这场即将焚起的烈火的人!
一弯血月截住了云缇亚的刀,“与我一战!”“蝎狮”大笑,“茹丹狗!”
他武器是殷红的巨镰,较之农夫收割作物的更粗更硕大,那足够将人拦腰斩断的月牙在他周身呼啸甩开,陡然把云缇亚的攻势迫了回去。两刃相格,长刀顿时位居下风,电击般的麻痹感由刀锋的火花一路传到刀柄,在云缇亚手心里剧烈震颤。
“来呀!你这小鸟儿!跳支舞给我看呀!”
炽光咆哮着劈下来。纤细刀身无法再招架这样的悍力,云缇亚能做的只有躲闪。身子一仰,随即几个翻滚,他向后跃到连接主堡和副堡的桥梁上,动作娴熟却谈不上优雅,引发格罗敏愈加狂妄的笑声。“来取悦我吧!”巨镰再挥,在云缇亚侧头一霎撞上石桥扶壁,金鸣溅闪,刮擦耳膜,“让你口中的哀吟汇成美妙旋律吧!”
还击的代价太大。对方全副钢铠披身,薄刃仅仅从铠甲缝隙刺入才能造成杀伤。耐力在这个人身躯内似是无穷竭的;他比石像还坚硬,比机械还不知疲倦,就如那同名的远古魔兽,吸取渊火和数以亿计的阴魂为之驱动。镰刃不惧任何落空,和死亡一样,它无差别地向前席卷,撕裂一切必经之物,而云缇亚小心牵引着这股力道,令它与自己那显得过于柔弱的长刀若即若离。唯独这么做,身旁虎视眈眈的排弩才不至于贸然扣下。
但时机已一分一分从他的抓握中流逝了。
“快跑,云缇亚!快啊!”
女人的高唤是一根丝线,用力将云缇亚的动作拉拽了一把。他不遑回顾,烈风撩过,石屑和掠断的碎发应之飞舞。刀身无奈与巨镰二度相抵,“蝎狮”并不急着撤招抢攻,而是慢慢倾注全身力量,似乎兴奋于这一僵局的逐渐崩溃。血亮的镰叶逼近眼前,云缇亚瞥见它映出岗楼上一抹白影。
她没有再叫喊。大约是她已经知悉了他的处境。从被萤火干掉的巡守士兵身上取得钥匙,她打开铁窗外栅爬出来,凡塔则毫无知觉——像是药物的缘故——伏在她背后。长裙在城墙雉堞上盛绽,一场亟待向风中跹飞的雪。她打算铤而走险了?又或者孤注一掷为他制造机会逃脱?
爱丝璀德,看着我!你还不明白吗?看着我!
“眼睛不要朝一边瞟……这样比较方便集中力气哟。”
“蝎狮”又进逼了一步。自身骨骼的簌响声开始传入云缇亚耳内。也就在这一刻,手中长刀突然呈现一丝异变——
裂纹。
尽管只是难以觉察的冰裂细痕,但它所宣示的命运已无可更改。怎么会?方才撞击两下,确切说都是避重就轻的;那时它还是他最值得信赖的战友,一柄单薄却倨傲坚毅的利刃。
——“原料是用坩埚炼的钢,以温热的马血淬火,”老铁匠悠悠地递过刀柄,“除了回火之外还加入了退火的步骤……”
云缇亚咬紧牙。他发觉自己早已深坠入一个陷阱中,此刻全身血液都像大部分人遭逢背叛时那样沸滚起来,头脑却冷得出奇。估摸着眼下落脚点,大概是桥梁三分之一的位置,离中点尚有几码距离。
“歌唱吧!”格罗敏吼道,“尽你最尖的声音唱啊!”
巨镰厌倦了与长刀的僵持,怒削而下,茹丹人趁它发力前的一隙反将武器迎上去。刀身清脆地折断在镰刃上,这一刹那令他获得了自由。借力又是一跃,当束缚在沉重铠甲里的格罗敏挥动第二击时,云缇亚已脱离近身缠斗的区域。他后退数步,足尖勾动石桥正中心的一块暗砖。
……桥从两人中间断开了。
震动和疾冲之势令格罗敏站立不稳,一头栽下,钢铠反成为阻碍他脱困的累赘。他身材极高大,用手脚紧紧抵住断口两侧倒不至于掉下去,但片刻间也难爬起。云缇亚乘机踏过他脊背直掠向桥头。“保护镇长!”率先反应过来的士兵大叫。
局面随着这句话一同落定。
断刀剩下半截也有足够致命的锋锐,正指在帕林喉间。镇长握着袖弩的右手垂下了。云缇亚太熟悉这种防身械具,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制住众人簇拥下的帕林,因此后者刚刚冲他射的一箭,他没法躲闪。
那一箭也如他暗赌的一般偏离了要害。
“你不该这么强烈地想要生擒我的。”云缇亚说。
箭头嵌在他右侧髌骨上,几乎穿透。他把重心移到左腿挪动步子,面对剑丛的环伺,将镇长挟持到城墙死角,靠雉堞掩护自己头部以防备暗处的狙击者。帕林没做任何挣扎,他的手掌干净得甚至不存在剑茧。如果是平时,云缇亚大概会为粗暴对待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而心存愧疚。
“您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帕林笑,当然他身后的云缇亚看不见,“那个被留在密道里的男孩,是负责给您收尸的吗?”
伤口并不十分疼痛,一种异样的钩挠感替代了它;血顺着小腿流下,或许已经濡湿了靴沿,很快连这种触觉也把握不住了。箭头喂了药。也许不是剧毒,但要战胜他的意志只是时间问题。
云缇亚转了转刀锋。“放了他们。”他说,“男孩,女孩,女人,还有狼。我用自己作为交换。既然你只想引我到这儿来,就放走无关的人。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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