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拾荒妇,居无定所,有时候也乞讨为生。事情据她说是被害人见她独身行路,用金币把她引诱到林子偏僻处,她承认自己很想要那点钱,但遭遇施暴,就下意识拼命抵抗。”担任本镇法官的大司铎派他的助祭给我一叠供词,“人是她杀的,这点毫无疑问。”
对死去的钱币兑换商我没有太多恶感,他通过放高利贷积攒了大笔财富,有不少捐给了教会,为人还不算悭吝。他家人倒很难令我同情。以他的悍妻为首,第二天一早就扛着仪式木架、圣水杖、圣徒雕像和死者的棺柩在我城堡前庭逗留不走,拿出十足的追债人劲头吵闹,似乎早预料我会偏向凶手。“他们要个什么结果?”我问。
“绞刑,没别的余地。”
“她是因为反抗才失手杀人的。遭遇如此重大的危险时不该自卫吗?教典上说失贞是女人的罪过,难道保护自己以免失贞也是女人的罪过?”
“很遗憾,人命关天,”助祭说,“法律只庇护真正的遇害者。”
“法律只庇护牧师们的金主吧。”我冷笑着。助祭大概觉得接我的腔还不如和一头驴子聊天,只瞥了我一眼,掉头离开。透过他的眼角,我见到教堂拱顶浮雕的纯金涂层正熠熠发光。
该和你说说莱纱了。
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是个同她的名字一样寻常的姑娘。她并不漂亮,脸、鼻子和嘴唇都比一般人瘦小一个尺寸,身子也很单薄,只在某些部位显示出了靠体力活糊口的本分。所以钱币兑换商的老婆对丈夫为这么个女人色迷心窍深表怀疑——但与这女人双眼对视的瞬间,她闭了嘴。
莱纱有一双湖水蓝的眼睛。得益于她颇显苍白的金发衬托,你会误以为它们十分清澈,其实那是两道深渊。它们仿佛能吞噬和容纳任何东西。我第二次和她见面是在监牢里,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从无尽的尽头将深渊向我张开。
因为怀孕的缘故,她尽量避免让自己遭受刑讯,调查官没费一点力气就拿到了口供。刀子是你的吗?是的,我平常用来收集柴禾。死者为什么给你钱?他没说,我开始只想讨点吃的,他主动掏钱出来。他是否把你当成妓…女?我不知道。你觉得你能打得过一个大块头吗?我不知道,我当时害怕极了,他身上有酒味。是你主动捅他还是他跌倒在你的刀上?我不知道。
我作证说那一刻我目睹的尸体的确没穿裤子。钱币兑换商那不称职的保镖也作证,他们在河畔小酒馆喝了两杯,主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独自跑到下游小解,所以死者妻子坚持这不能代表什么。调查官见吵得凶,迅速转变风向,开始往让莱纱肚子大起来的那个男人身上盘问。这原本和杀人案没有一个子儿的关系,但莱纱的脸霎时变得和头发一般苍白,纵使愚钝如我,也渐渐察觉到其中的利害。
她什么也没说。
调查官很大度地起身,拖着骂骂咧咧不休的悍妇走了,最后只剩一排铁栅栏,隔开我们两人。“我会还你公道。”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告诉她。
她微笑。也许有感激的成份,但绝不包含希望。
“我未婚夫刚死不久。有人在破冰的河里溺水,他去救,一块儿沉了下去。自不量力的蠢材。他也就是个巡山人而已,前一天我们才睡过觉,盘算过要是怀上了他得每个月攒多少钱才能趁着孩子没出世和我结婚。这下倒好,我甚至没钱埋葬他。救那快淹死的人是神的职责,他竟妄想自己可以代劳。”
我将手指按在唇上,提醒她隔墙有耳,很快又觉得这毫无意义。法庭总归要知道他们想知道的,如果不能以和颜悦色的方式,就只能靠鞭子。
“谢谢你愿意单独听我讲这些破事。”她捋着金发,“在众人当中,大概只有你不会耻笑我。”
“你没做错。将它们引以为耻才是可耻的。”
莱纱叹了口气。
“有一瞬间……我想过……就那样也无妨。真是可怕的念头……他怎样都可以,只要他给我钱……他手上是明晃晃的银币。我真的非常非常需要钱。可是这念头立刻被我忘了……我有孩子。假如他得逞,孩子多半就保不住了。”
“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她声音慢慢飘忽,“即便是那个蠢货的种。”
我直视她的眼睛。深渊发出近在咫尺的呼唤,而我此时尚不懂它的含义。勇气和愤怒是两匹烈马,急欲挣脱我心中的套索。我必须救她。如果连这都视而不见,我一生奉行的信条只不过是一团泡沫,最肮脏的脚都有资格将它践踏到污泥里。
“你等着,”我逐字重复,“我会还你公道。”
深渊另一头的女人再次微笑。
“不明白啊……”走出监牢时我听她呢喃着,“像你们这种人……”
和我预想的一样,调查官正支起耳朵贴在外面,不一样的是大司铎也在。这位老牧师胡须油光瓦亮,用一种神龛上的雕像瞧着底下跪伏者的眼神瞧着我。于是我不打算跟他废话。
“她是无罪的。”
“您只对这里的土地拥有课税权,判定某人有没有罪该由上主说了算。法律即是祂的诫令:倘使一未婚男子强…暴一处女,那么在身份对等的情况下,他当娶她为妻。”他的话像荆条抽打我脸颊。“倘使他已婚,除了苦行赎罪,还须用财物赔偿该处女的贞洁;如无力赔偿,则绞死。但这些对本案均不成立。她既不是处女,也不是个好人家的妻子。”
“一个贫穷、孤苦、位于堕落边缘的女人,难道就没有保护自己和腹中胎儿的权力?”
“有啊,我的领主。”大司铎枯枝般的手当胸画了个圣记,“但是她杀了人,而被杀者罪不至死,按律他只处十块银币的罚金,或三下笞刑。”
“她杀的是头畜牲!”
我几乎要冲上去揪起他绣满金线的前襟,唯一能拉住我的人拉住了我。惩火将我按在石墙上,他年轻有力,手臂如同桎梏,尽管如此也很勉强。我高喊:“一切就交给主父来裁决吧!我为她申请神断!”
“没办法。神断只适合证据不充分、无法查明真相的时候。现在这事板上钉钉,再清楚不过;刚才她的口供全是证据。”
大司铎走近前,我几乎以为他是为了更好地欣赏我的绝望。“何况,”他压低声音,“她根本不配获得神佑。”
“你说什么?”
“还不明白?她和您、我、大家都不同,不是我们主父的儿女。她是一只九音鸟。您应该听说过那种长羽毛的妖巫:它们清楚万事万物的秘密,能发出您觉得最动听、最美妙的声音来引诱您;它们以黑暗中的烟、月亮的阴影、人类心中所有隐蔽的思想为食。这是世上唯一能洞察真实、践踏真实的魔物。”他又做了一个更加标准的祈祷手势,“而它正开始狩猎了,大人。它猎捕的就是您。”
我怔了足以令我思维冻结的一刻钟。
“——你这混蛋!想用这种方法给她编造罪名?让你们当女巫架上火刑柱的冤魂还不够多吗!”
惩火用力压制着我的挣扎。大司铎面对出言不逊表现得很慷慨,仿佛我们完全不属于同一个物种。他仅仅以牧师特有的、空洞而又饱含悲悯的眼神俯视我。
“您得庆幸她是个孕妇。这不能赦免她,却可以让她活到分娩之前。她很走运。主父哀怜那未见天日的孩子,哪怕他有魔鬼的血统。”
我呆立着。影影幢幢的人们消失了。背后是石壁一般坚固的黑暗,但我的脚跟竟如此脆弱。
“你救不了她。”
那个再过半年便能得到自由之身的、年轻的神裁武士说。
“除非我们身处的时代彻底崩毁,你救不了任何人。”
我后悔吗?是的,是有那么一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该遇见她。即使遇见,也不该对秉持主父之名的法庭抱存一丝丝幻想。再去考证她是否具有故意捅死一个男人的膂力已无意义了。有魔女这顶帽子扣下来,谁都保不住她的命。我当时就该立刻掩埋起尸体,把她藏到一处隐秘的地方,于是这一切都未曾发生。钱币兑换商是被猞猁咬死的,那只猞猁已经挂在了我的马鞍上。
多么可笑,不是吗?
我是用圣油摩过顶、向主父发下誓愿的骑士。我生命中的第一戒律就是诚实。
哪怕它让我永远无法补偿我儿子,和他的母亲。
莱纱的审判将在她怀胎第九个月时进行,按规定从判罪到处决最多不得超过一个月。我有整整半年来体会无能为力的痛苦。我想自己一定发疯了,有一个不知是来自神还是魔鬼的声音在我耳畔的虚空响起,而我必须追寻它的答案。
我在教皇国边陲周游了一段时间。归程很漫长,因为我失去了心爱的精壮花栗马,只得靠步行,所幸刚巧赶上开庭。大司铎身边预留给领主的座位空着,没人对我的出席报以希望。
也许除了莱纱。
她身形已十分臃肿。当大司铎宣布她一旦分娩就将上绞刑架、孩子则被送往修道院时,她仍纹丝不动,像块岩石。但我大声喝止并现身的一刻,她深黯如宇宙的双眸重新燃起了星光。
负责主审、陪审、监审、维持秩序、押送、行刑和围观的人们转头望着我。
“我来这里,不是为聆听判决,而是忏悔。”
大司铎眉头紧皱,尽管这情形想必在他意料之中。“您这些日子在哪?”
“我在追随神迹。每天我都要经受良心的煎熬,不间断地向主父祈求宽恕,过错早已铸下,幸运的是还不算太晚。感谢主父给了我最后的机会坦白真相。”我走到法官席前面的空地上,确保自己的语声能传达到每个听众。
“莱纱是我的妻子。”
法庭沸腾了。
直到我将两张加盖着通红蜡印的羊皮纸扔到大司铎僵硬的脸孔前,煮沸人群的这把火还没有熄灭下去。“她的真实身份是西庭公国史考特男爵的独女,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女人。我在边境隐名游历,老男爵对我有救命之恩,想招我为婿继承家业,他当时重伤垂死,我只好让他走得安心。但我是宗座亲自授封的教皇国骑士,怎能丢弃我的领地转投别国?原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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