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路尼最近的葵花捏了捏自己嘴角,似乎在把那皮笑肉不笑的弧线拉得更上翘一些。“哎呀大人,咱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这个无耻之徒和他两个同党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割了那姑娘的舌头,还要把那位偶然路过的夫人灭口呢。幸亏咱来得也不算太晚,可是这家伙——恕我亵渎——他竟然假冒起了枢机主教路尼大人,真是天大的笑话!圣洁高贵的法座阁下,引导纯真羔羊的牧者,下任宗座的候选人,怎么会跟这种禽兽不如的龌龊事扯上干系呢?”
云缇亚的眼瞳微微一窄。“是你,”他说,“这世界真小。”
“豁嘴”轻抚着绣有向日葵图案的前襟,笑容愈加灿烂。“大人好记性。”
漆黑的刀尖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触上他的喉结。
“请等一下,云缇亚大人,”海因里希说,“这事不会这么简单,光凭我们就能解决。”
他很冷静。冷静到令人诧异。吉耶梅茨没有看错人。而云缇亚想起的只是一张深埋在双手中的脸,“答应我,”语声低沉,细不可闻。达姬雅娜垂着头,血将她颊边的银发粘连在一起。那个黑色的神再次啸叫起来,顺着血管,沸腾的阴影翻滚涌动,在它面前,火光和晃动的人形交错成一条洪流,却突然有着难以言喻的清晰。那些狂热,那些诡笑,翕着汗珠的鼻翼,因兴奋而潮湿发红的手心,瞳孔深处刻骨的恨意与刻骨的快意。一柄长剑从后面刺来,穿透了女孩的胸膛,长夜哑然掩下,寂静无声。
在旺达的那一夜。
云缇亚猛然抬手,他的刀很少这样极其迫切地渴望啜饮鲜血。肘间一沉,被另一个人掣住。那人的手腕和指头也像妇人般白皙纤细,却传递出一道几乎坚不容拒的力量。
“达姬雅娜是我们将军唯一的子女,就算他们两人有所隔阂,其间的血缘也将永远存在。今天的事情总归会有定论,不管是歹徒无赖,还是尊贵的枢机主教,圣廷的律法明明白白刻在碑文上,触犯它的结果只有一个。”将少女抱上骏马,海因里希在离去前扫视众人,“诸圣在上,”他目光薄锐如冰,“必将一切收于眼底。”
云缇亚意味深长地看了刀下的人许久,才收回武器,走到爱丝璀德身边。所幸只是被人打昏,并无生命危险。他揽起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臂膀上。“大人,”一名身材高大的葵花叫道,“请把这位夫人留下。”
“怎么?她也玷污了那位姑娘吗?”
艾撒克上前一步,云缇亚的刀在他颈上留了一道长痕,虽然不深,但一开口就有血珠迸出。“那倒不是,咳咳,”他捏着脖子,“可她是本案至关重要的证人啊,这事总得尽快水落石出,为达姬雅娜小姐讨回公道吧?……要不,大人,您也一起过来?”
云缇亚没有回答。艾撒克堆满微笑,又走了几步,准备把爱丝璀德接过。
一声嚎叫猛地钻出他的喉咙。
硕大的狼犬一口咬住他伸出来的手。艾撒克疼得呲牙咧嘴,旁边几个葵花见了,忙挥舞着火把来赶,萤火灵活地闪避,却带得被咬的人踉踉跄跄,痛苦不堪。惨叫声毛骨悚然,在墓园上空盘旋游荡,云缇亚微微冷笑,似乎颇为欣赏这种声音。“你知道她是谁?”他慢条斯理地说,“她是第六军重金从边地聘请的药师,圣者近来身体欠安,都是她在调理照顾,万一有什么差错,你们还能找得出第二个人来吗?”
他抱着爱丝璀德,撇下一干手忙脚乱的狂信者,掉头而去。萤火松开半边已血肉模糊的手掌,往后一跃,飞快地跟随茹丹人隐入夜幕中。
艾撒克舔了舔深可见骨的伤口,眼睛低下去,没人留意到其中的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
☆、Ⅵ 寂火(2)
作者有话要说: 2010。02。21 修改了某个动作所代表的意义。
灯塔的光在远处岬角来回旋转。隐隐地,海面上起了雾。
最初建设哥珊的一批匠师给这座城定下了悬浮的基调。不光是悬在湖水上的永昼宫,连内城都比外城高了数十米,彼此用桥梁进行联接,这样使得从城外,尤其是从海平面望去,哥珊就像一头巨大的雪白狮子展开双翼,贴近天空徐徐向上飞行。
云缇亚在狮子的足趾上行走。哥珊外围是一环海岬和小岛,通过白色石料筑成的长桥结成了圣城最基本的一条防御带。桥下,逝海的漩涡呜咽舞动,前路笔直而空阔。贝鲁恒喜欢安静,因此特意在这些岛屿中选了一个,作为自己在圣城的居所。
扑面而来的黑夜掠过耳畔。似乎被这声音唤醒,女人轻轻吐出一丝长吁。
“……大人,”迷蒙中,她辨认出环抱着自己的双臂,“是您。”
“不要说话,”云缇亚截道。他的确有很多事想问她,但不是现在。“我带你回去。等你醒来,没有大碍了,再告诉我你所知的一切。”
爱丝璀德扣住他的肩,想说什么,但声息渐弱,终于再次沉寂了下去。雾气流宕,慢慢凝固起来,这一夜竟如此漫长,完全不见黎明的征兆。云缇亚感到密云正在头顶纠缠沉积,它们的深处,雷电像蛋壳里蜷曲的蛇一样正在化育。
他突然停下脚步。
桥上除了他和怀抱的女子,再也没有别的人影。
云缇亚回头望了片刻。离岸边已经很远,后面也同样坦荡平旷,阒静如死。他继续向前走,然而刚踏出两步,就听见萤火尖吠。
锐器划破空气,直取他的后脑。
云缇亚一侧闪过,转身时已将爱丝璀德交到左手,右手挥刀,挡下来人一击不成后的第二击。那人并没有再连续进攻,匕首一收,退开大约三码的距离,随手把半截绳索掷到桥下。
“你先乘小船潜伏在下面,等我过了,再用绳子荡上来。”云缇亚盯着对方手中幽冷的短锋,“选在桥中央动手,很聪明。”
“把她给我。”那人说。
他的嗓音沙哑。灰黑的利落行装从头到脚裹住全身,除了双眼及其间的肌肤,没有露出任何别的部位。桥上不设灯柱,月色和来自哥珊内城与引航塔的灯光传递到此,变得分外微薄,云缇亚看不透他的肤色。斋月里巡守本来就少,即便能听到长桥中心的动静立即赶来,至少也要两刻钟以后。眼睛直视对方,缓缓地放下爱丝璀德,“保护她。”这是对萤火说的。狼犬碧瞳闪耀,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那人在云缇亚站起的一瞬间猝然出手,速度极快,身形一闪已到跟前。云缇亚袖口抖动,两枚袖箭接连射出,扑向对方左胸,可那人视而不见,短匕如猛投入火的蛾子一般直掠过来,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云缇亚有些惊诧,他旨在诱使那人右闪,没想到对方为了抢占先机,竟连生命也抛之不顾。
长刀斜斜挑起,架住匕首的攻势。
但这只是一系列被动局面的开始。袖箭因对方蓄势的动作略微偏离了目的,贯入心脏下方,却仿佛坠进泥潭,没有声响,也没给他的行动带来任何阻碍。双刃相格,那人左手掣出第二柄匕首,方向从下至上,正刺入云缇亚的空档中。云缇亚唯有闪避,尽管他知道这正是对方所期待。
双匕寒芒更快了一分。几乎捕捉不到它们的轨迹。
那人显然受过极其优异的训练,不光身体坚毅如钢,敏捷更超出云缇亚见过的所有人之外。匕首的短处在于攻击范围窄小,但鬼使神差的速度相当完美地补偿了这一点。云缇亚只能用长刀防御,伺机拉开两人距离,避免被近身,然而左手的短刀根本无法在这距离内做出偏转局面的进攻。茹丹战士本就以轻灵的防守与致命反击著称,那人巧妙地让这种优势消弭无形。极可怕的对手。
技艺生疏了。云缇亚悲哀地想。这双手早已忘了它握持双刀在黑暗里跋涉的岁月,转而沉沦于和笔墨纸张的厮磨中。他放弃了一味的守势,张开中门,匕首飞扬跋扈地递进来轻吻他的肋骨。他用身子接下那一招,一脚踢在对方右腕上,脚尖在踢中的瞬间,从靴底前部弹出一截雪刃,那人猝不及防,匕首凌空划过几圈,落得老远。
左匕并未回撤,依旧奋往无前。铿然一声,短刀交接。
终于挣脱了束缚的长刀毫不迟疑,朝失去任何保护的躯体倾泻而下。
那人双眼中似有冷光一闪,灰黑面幕后,无声无息地射出一枚尖针。它的目标并不是云缇亚的要害,而是,左腿。
剧痛霎时从膝下的创口撕裂到整个神经,云缇亚身一沉,倒了下去,拼尽全力的一刀劈进了风中。夜幕低旋的刹那,月亮正从轻雾间探出面容,借着刀光反射,他看清了对方眉下的那颗小痣。
匕首趁势追出致命一击,不过却没有如同所料,传来洞穿血肉的手感。
云缇亚就地翻滚开去,背靠栏杆,刀尖始终未离开对手的方向。这根针没有毒,但它的阴狠卑劣更为甚之。“在海边袭击我的人是你,”一个名字蓦然闯入记忆,“彻卡维·乌谱莎!”
拥有一半西方血统的茹丹人缓步上前。手指插入衣襟,两支沾血的袖箭叮零掉落。
他从背后抽出另一把武器。枢机主教侍卫的佩剑。
……原来如此。
云缇亚陡然抬头。对方的目的不仅仅是从他手里带走爱丝璀德,还包括一场连环相扣的嫁祸。那个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
“你很强大。拥有凌驾绝大多数人的力量。”他支撑着桥栏一点点站起,并没有指望能用语言撼动对方的心神,“与那些跳梁小丑为伍,似乎对自己看得太轻了些。”
彻卡维沉默。或许他根本不屑于和一个即将变成尸体的人废话。
“听过‘诸寂团’么?”云缇亚忽然说。“那是现任教皇即位前以诸寂殿为名,创立的一个刺客组织,它的成员都是像我一样背负重罪烙印而活的人。在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那段时代,它用污血替新圣廷清洗一个又一个敌人,但随着新时代降临,阳光普照,秩序建立,它彻底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诸寂殿被铸封填平,原来的成员在自相残杀中毁灭,只有极少数人像流星一样侥幸活了下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