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双膝盖与地面的轻叩声中,调查官两手交叉胸前,跪了下来。“哥珊主教梅瑞狄斯,得睹您的容颜,是我的至高荣幸。”就在他前额触及地上石板的一瞬,轻巧的裙摆从他面前翩然而过。
只有一个人没有跪拜。
她朝圣徒奔去。等卫士反应过来,伸戟阻拦时,已经捕捉不到她纤小的身形。她像一只侥幸逃离了丝网的蝴蝶,却反而扑向光源最盛之处。烟炎摇晃。她裙下的足踝在灼烧着的长长黑夜里白得近乎透明,远离了世间的所有色泽,它们是用初雪雕就的翅膀,虽然明知必定融化,却依然拼命振动,不弃不休地振动,将火焰、人群、密集的影子和高台上双胞胎姐姐的惊叫远远抛在了后头。
云缇亚催马上前,从贝鲁恒眼里发现了一丝讶异。可它还没来得及化作言语,便被血光覆没。
一段剑尖从女孩胸前透出。
她向前倒下了。除了鲜血汩汩扩散和脊椎碎裂的脆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那个瞬间,云缇亚听见自己血管内某种东西沸滚上来,那是个不属于这片土地的神在他身体里撕扯啸叫,他看着梅瑞狄斯主教身边的一名白袍上来抽回自己的武器,对贝鲁恒深施一礼:“惊扰您了。”而他唯一感觉到的是那个神祇黑色的呜咽,自喉底一直沉到胸腔,驱动着他腰间的佩刀一寸一寸脱离束缚。
贝鲁恒的手按住了它。
“主教大人。”在圣徒开口之前,火光的尽头处传来一个语声,“很抱歉。不过,我知道格伦维尔子爵的下落。”
“我知道格伦维尔子爵的下落。”
那声音来自一个女人,极静,极缓,仿佛一片落羽沉入波心,带不起半点泡沫和涟漪,却在每个人的心头,“滴答”响了那么一下,之后连它是否存在都已经遗忘。
但人群因为这个瞬即褪去的声音有了潮水般的反应,道路自动地分开,女人从中徐徐走出,全然不在意身边窸窸窣窣的议论和复杂眼神。一头毛色银灰相间的硕大狼犬走在她前面,双瞳青碧明灭,而女人的眼犹如拂晓前那一刻群星黯寂的天空,深杳无底。
她的面孔是苍白的。即使火把照映,也不能激起两颊的半点血润。一领缺乏任何装饰的麻质白衣,浓密的黑发披覆下来,于腰际滑出宽大/波弧。在她的身上只有两种颜色。纯粹的白。极致的黑。“大人,”她仰起脸,微笑着,将所有人都听清楚了的意思再重复了一遍,“我愿意把我所知的一切上报给您,并配合法庭需要我做的一切取证工作。请宽恕克洛弗镇长全家。”
“告密者。”人群里的细碎私语清晰了起来,或许是出于某种刻意。云缇亚许久才明白过来那是个特称。女人已经摆脱了交头接耳和镇长绝望的嘶喊,走近地上还没被拖走的尸体,在孩子紧攥的小手里细细摸索。尔后,她一步步,朝贝鲁恒这边走来。轻淡的阴翳在她半逆着光的脸庞上展开,云缇亚猛然发现,她的瞳孔那样之深,可是里面除了虚无的微笑,没有任何东西。
她看不见任何东西。
血污淋漓的手向黑暗中伸出,朦胧而惨白。“这是她给您的。”
她说。
贝鲁恒迟疑片刻,接了过去。在和女人冰冷的指尖相触时,他的手蓦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女人依然微笑行礼,转身离开。那背影跟随在卫士身后,不盈一握,渐行渐远,如同月光的一个幻象,随时会被风扑灭,而下一瞬间再也无法重聚。
鲜血浸透的花瓣躺在他的掌心。微光早已熄去,像一声未曾呼出胸臆的叹息。
夜色在逐渐稀薄的火烟中露出了真实面目,狂热的镇民围拢过来,被圣徒的亲卫彬彬有礼地驱走,于是人群慢慢散了,但贝鲁恒恍如未觉。
“您以前认识她?”冷不防云缇亚问道。
“是的,”在他以为这随口而出的问题不会得到答案时,贝鲁恒忽然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她曾是我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1、章节之前的引言均摘自纪伯伦散文诗,译者不一。于正文中有时也会间接引用,不再一一注明。
2、本文非传统言情文。有爱情,但爱情不是主线。
3、完结后会统一大修,欢迎各种建设性砖头。
4、排版方面,因为JJ段落间最多空一行的设置以及本文的节奏问题,只能是目前这样了,如觉伤眼,请多担待。
5、如果您发现什么气场不对的地方,请抬头看文案红字加粗部分,谢绝对号入座。
以上。
☆、Ⅱ 霏微(1)
所有的罪行都由众人犯下。
——《人子耶稣》
前编Ⅱ:霏微
很多时候,云缇亚都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贝鲁恒,甚至是否存在过那么一个瞬间。五年前,他还没有加入贝鲁恒的第六军,那时他刚好十八岁,从白骨支离的尸堆里艰难地爬出来,浑身血污,无家可归。然而驱使他下定决心的,不是对圣徒的仰慕,也并非仅仅为了一个落脚之处。抱着某种穷极无聊的好奇,他很想知道那位并不比自己年长多少,但得到的膜拜仅在教皇一人之下的英雄,真实生活中会和信众眼里的偶像有着怎样的差别。五年后,当初的异族少年成为贝鲁恒最亲近的部属之一,待他对圣徒的众多细节——除了被外人讳莫如深的、在其尚未封圣之前那场有名无实的世俗婚姻——都了如指掌习以为常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获。
他始终不能将任何一刻的贝鲁恒与背后的光晕割裂开来。当这个说话永远轻声细气的神选者丢开长剑,安心沉浸在东方的民谣歌集与那些似乎从不曾在他身上应验过的爱情诗句里时,他的确与一个普通人无异,但云缇亚明白,那是贝鲁恒身上最单纯的部分,也是最复杂的部分。单纯到无可理喻,因而复杂到无可捉摸。
雨从天亮前便开始了。在它们沙沙的蚕食下,晨祷的钟声呕哑不堪,仿佛一个破碎的喉咙如吐骨鲠般挤出来的呜咽。
梅瑞狄斯主教合上手里的教典。即便没有这本书,那些长篇大段的颂文他也早已烂熟于心,然而不光是晨祷或是别的仪式,在任何一个能够安静地坐下来的时候打开它,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主持朝会的旺达本地牧师走下宣礼台,拘谨地请问还有什么吩咐。他说话期期艾艾而外面雨声太大,主教听不大清楚,只是随意地点着头,看着告解完毕的镇民陆续离开会堂,回到他们各自的世界中去。
“请留步。”当他也准备掸衣起身时,有人唤道。
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微笑而来,向主教交叉双手致意。梅瑞狄斯缓缓打量这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陌生人。身形瘦削,装束简洁利落,一把细直长刀垂在腰间;他肤色较为深黑,唯有头发是雪质的白,没有任何修饰与遮掩,恰到好处地映衬着左颊那块几乎占据了半边脸的烙痕,令他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孔在微微俯首后扬起来的那一瞬间,平添了不少阴鸷的意味。“茹丹人,”主教不动声色地咀嚼着这个称谓,“我们昨晚是否见过面?”
“您的记性令人钦佩。”拥有东方血统的青年说。他的唇很薄,色泽略有些惨淡,抿起来时自然上翘的弧度让主教彻底想起了圣徒身边某个缄默的影子,然而此刻,他就站在眼前,笑得真切而和善。“我叫云缇亚·吉欣·塞黑莱特,圣贝鲁恒殿下的书记官,不过我以刀剑服侍圣者,并非纸笔。”
“就一个发誓舍弃一切侍奉主父的人来说,您的名字似乎太长了些。”
“吉欣是我的祖籍,塞黑莱特则是我母亲的名字。连故乡和自己的生养者都抛之脑后,这似乎也有违主父的教诲吧,大人?”
狡辩。茹丹本是暗血草原上漂无根蒂的游牧民族,谁知那些蛮子流落到这边,学会了开化的语言,竟然连玩弄唇舌都变得轻车熟路起来。“有何贵干?”主教问。思绪已经飞到监牢里正等待着新一轮提审的犯人身上,但他并未表现出半点不耐。
云缇亚眼中的笑意移向了主教身边的一名白袍护卫:“圣者想要见你。”
卫士怔了许久,才恍然发现这句话的对象正是自己。震惊很快变成羞窘,他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殊荣,红潮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云缇亚这才注意到,他不过也是个年轻人,兴许不会比贝鲁恒年长。“跟这位大人去吧,”主教转过头来告诉那名卫士,“不必紧张,你的所作所为圣者都看在眼里,布吕斯。”
“谢谢。”云缇亚挑了挑眉。他本来不打算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主教将教典贴在胸前,抚平袍襟,在离去之前向云缇亚还了个不紧不慢的标准礼。“请代我向教皇的爱徒、诫日圣廷的崇高守护者、‘曦星’之贝鲁恒致以最深的敬意。”用一句足以在任何场合取代任何致辞的套话,他摆脱了与茹丹人的交谈,“圣者不朽。”
云缇亚再次笑了。并不是礼节性的笑,但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因何而起。“是的,”他回答道,脸上的烙印因为这笑容扭曲出了狰狞的表象,“……圣者不朽。”
雨线将潮湿阴沉的天空与大地连接起来。于是伴随着有一声没一声的雷,世界变得密闭而窄小,小得仿佛可以刚好挤进一只泪水朦胧的眼睛。
云缇亚抬头看天。他的斗篷和上空的颜色一样,死鱼鳞一般的灰,被雨泼湿后更深。山路不怎么好走,幸而也不算陡峭,偶尔有浊黄的细流漫过脚边,打个旋儿,把几片还未来得及新嫩起来的草叶朝镇子的方向冲去。
“大人,”身后那人终于开口,“我们这是……”
“快到了。”云缇亚截断他。眼前渐渐开阔,扶疏的枝叶间是谷地的远景,春末的空气在雨中像是某种半凝固的稠质,带着厚重水汽缓缓流荡浮沉。
“大人。”一路不曾说话的卫士又唤了一声。
“嗯?”
“……我也是鹭谷人。”
鹭谷。贝鲁恒的家乡。自从他在推翻旧圣廷的战役中立下莫大功勋而被封圣以来,那个人迹罕至的小村子就成了光辉的代名词,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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