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件也不碰。你明白它们不过是镍混进金、银、黄铜的合金,区别只在于金银铜各自比重,出了教皇国还抵不上雇人搬运的价钱。告诉我,法座大人,这就是你对我忠心不二的证明吗?”
总主教只石化了那么一瞬间。
当烛光被风推着在他脸上拂过的下一瞬,他笑容满面,那是当初决定他成为总主教的,既像狐狸又像羔羊的笑。
“您的爱物确实有点占地方……我要是拿上它们,就没法保护这件最珍重的圣器了呀。”他屏住呼吸,用下巴轻而又轻地挪开怀中珠宝的表层。烛火又一闪,他双臂之间蓦地有道光芒迸射,其余所有宝物在这道光面前立时黯然。
三重冠。
明暗交界处,它的光芒冰冷,冷得仅次于教皇的眼神。
“您从来……不开玩笑。”总主教吞咽着唾沫,以保持话语流畅,“请相信我,是为了圣廷和您才做出这种荒唐事。叛军原本是些乡下草民,没见过什么值钱宝贝;至于茹丹人,贪图的总归也是我们西方的财富。我带这些东西出去,足以引开他们的注意,哪怕金银珠宝的魅力不够,三重冠还不行么?待他们堵截我,您正好趁机逃……不,撤离。这顶冠冕终究是您的,您以前是怎样凭借主父的宠爱获取它,日后就能同样地夺回来。相信我呀,猊下,听您忠实的仆人一言吧!我负担这么重,寸步难行,必成众矢之的,连自己逃生的机会都心甘情愿放弃!一切都是为了您呀!”
“你根本没打算逃。哥珊的下水道全灌满了,还想从哪儿逃生?你精明得很,指望靠这些宝物向叛军买你的命,说不定活罪都不用受。”教皇缓步逼近,“是啊,告发了自己恩师、前任枢机大教长才换来今天地位的你,怎么会做亏本生意呢?”
他抽出武器。
不是剑,是那支手铳,张着黑漆漆的洞口。
总主教眼看教皇将铅弹填入其中。时间绞索似地悬在喉结上,紧得不容他再吞下一口空气。
“火药,”教皇轻蔑地笑了,“平日好使,紧要关头分文不值——像你一样,吕锡安。我没有再需要你的时候了。在我看来,你自始至终只是个商人,从未期待过你的忠心和虔诚。你走吧。不嫌这堆破铜烂铁碍事,尽可以带上它们,包括三重冠,它在城破之际对我就已经是废物。不过,作为这三年卖力干活的回报,我建议你也拿上这东西。”
他垂下手,一个施舍的姿势,铳口仍朝着对方。“去向我的敌人求饶吧,尽管求饶比逃命还要低贱!当你的哀乞被回绝,请妥善利用我赐给你的机会,仅仅一次:射杀来取你性命的人,或者自己张开嘴,把铳管塞进去,扣动扳机!”
脚跟还提不起劲,但总主教大致可以确认自己暂且活下来了。他颤巍巍挪步,迈下最后一级楼梯时倏然打滑,膝盖磕在地面,怀里至少倾洒一半。他跪着蹭过去,像以前亲吻教皇手上玺戒那样亲吻那杆铁铳,张嘴咬住它,两只手一阵划拉随便捡了些,挣扎起来拔腿就跑。与教皇擦肩时,余光扫过后者毫无防护的头部,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跃入脑海……然后立即被门口按剑怒视的宗座侍卫掐灭。
总主教不停地跑。身后响起教皇的大笑声,他方才警醒,庆幸自己通过了魔鬼的考验。永昼宫外没有路,湖水漫过桥身,他朝汪洋里奔去,水花扑腾,也不知是掉下的零碎细软还是自己脚步。薄暮四合,前方不见鸽群,唯有归鸦乱飞。
琴弦一勾,断了,乐章却依然故我,无非是用食指中指撑着断弦,落在上面的音符避重就轻。对于一双只能听见寂静的耳朵,这微小的改易和空中尘埃轨迹的变幻几无区别。
“诺芝。”
教皇登上镜厅上方的露台,“你还在这儿。”
他走到聋诗人旁边,驻足静立,像拖着一身疲惫的归乡者在家门前与自己的老狗重逢。
“最后是你陪伴我这一程……也好。人都说你是佞臣,写诗阿谀谄媚,讨取我欢心,鲜少有人知道你刺聋双耳的缘由。没想到这一刻,你竟会为我歌唱。当我的追随者各自离去,只有最弱小的你留下来,唱我不曾奢望过的歌。”
“在您心中,利剑的价值胜过诗歌百倍。”
教皇没有否认。“跟我来,”他说,“去看看永远不会舍弃我们的那些战友。”
他们走进一处门锁老旧的陈列室。教皇亲手点上火烛。这房间独属于他个人,历代诸圣都无权插足,里面的藏品不过一种:剑。
“这柄剑在我加冕当日充作仪式道具,此后再未见血。虽然定期保养,锋芒如新,渴求杀戮,但恐怕不会太持久。”护手呈十字,饰以辉金和七彩珐琅,宽度是普通权剑的两倍,劈砍的杀伤力更大。
“这一柄是我为对抗旧圣廷而与奥伯良三世结盟时,他赠给我的礼物。”帝国风格的阔叶剑,双脊,流线型边刃,雪杉木剑鞘刻着皇帝誓词。
“我在茹丹漫游时,由吉欣城的工匠打造的佩剑。”通体乌黯,刃开白光,正是茹丹人偏爱的式样。剑身细长厚重,尤其适合突刺。
“我被普拉锡尼封为武圣徒时赐予的剑。稍早几年,我升任圣裁军统帅时所使用的剑。以及更早的,我加入圣裁军时得到的剑。”……
教皇转向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把。
“这是我战斗生涯中的第一件武器,”他说,“我担任神裁武士那五年间,令四十名罪人伏诛的剑。”
在同伴的光辉面前,它太简陋了,正如那段被远远丢在脑后蒙尘落灰的年代。剑柄的松木若还有生命,内部早已轮圈密布。剑的造型平凡无奇,连质地都只是夹芯钢,而非纯钢,身上更是磨痕累累;它唯一的装饰,是这些伤痕里血垢沉积,蔓延开来,仿佛火焰的脉络。
教皇扯下外披的祭袍。此刻他除了甲胄,一身别无他物。“来吧,诺芝,与我共同作战吧。你自称年迈体颓,但至少还有为我递送武器的力量。”他拿起最开始的仪式剑,“敌人就要到了,宗座侍卫在下面撑不了多久。我战斗时你待在阁楼上,一旦我的剑卷口折断,就立即掷一把新的给我。来吧!我已抛弃三重冠,不再是诫日圣廷的教皇,现在乃是以武圣徒曼特裘的身份而战!不管诗歌多么飘渺虚幻,请你用它为我谱写荣耀,请你为我唱响你失聪前写下的六韵诗,为我的敌人唱响挽歌!”
……尤利塞斯,你不过想证明给我看罢了。你真的明白这句话吗?你真的相信它吗?或者你已经说服自己被它所感动?
“‘我所做的一切,’”轻声地,他顺着督军的遗言说下去,“‘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
☆、Ⅴ 于无声处(3)
身体在云石地面倒拖而行,抬眼便是血迹。
不是自己的,海因里希确认。自己的血管早已烧干,能流出的也只有脓液。
血迹源于死者。七零八落地倒卧在永昼宫各处,底下两层宗座侍卫与叛军各半,慢慢向高层去,露台、走廊和过道转角的尸首就全是叛军。待进入一间空旷大厅,尸首的数量达到顶峰,纵然室内阴暗,仍依稀瞧见头颅、断肢、肝肠遍地,看来不久前这里发生过恶战。
拖着海因里希的人把他往厅中一台座椅下面一摔,揪起他头发,火炬对准他眼睛来回晃。“嘿,您早早地就醒啦……大人。”那张脸笑得明晦参半,“这下可更有趣了。”
再怎么模仿,摩根索也学不会他想象中城府深沉的阴谋家该有的样子。海因里希懒得评价他的表演。这家伙的腿骨在那次谋刺事件中被箭射穿,从此瘸了,或许念着他“护驾有功”,教皇并未处决这个傀儡侍卫长,而是扔到牢里当一名最低级的狱卒,正好方便他将所有怨气全发泄到海因里希身上。平日里百般折磨自不消说,就算叛军入了城,他也不忘带旧上司一道出逃,以免后者占了便宜,轻易解脱。两个人的地狱,海因里希想。自己最后竟落在这个既疯又傻的废物手上,教皇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果然高明。
“眼熟吗?这儿可是你工作了两年多又交接给我的地方……宗座厅呢。”
背靠着御座的椅子脚,海因里希深深吸进一口气。摩根索走开,去扶起厅侧歪倒的立式长烛台,点亮没烧完的蜡烛头,眼睛却片刻不离。他以前没这么蠢的。一个检验囚徒反抗能力的伎俩为何如此笨拙?下半身不能动,双手也被麻绳反绑,索性放弃挣扎。摩根索一直怀疑海因里希的瘫痪是假装,用沸油泼他下肢,看他全无反应,这才踏实;对他是否真的病重到手无缚鸡之力,却压根没信过。
“啊……还有件东西,是不是也很眼熟?”
那支冰凉的东西顶在海因里希颔下,逼他抬起脸来。他稍后才看清,是手铳。自己曾用它狙击过一名茹丹刺客的手铳。
“我喜欢看你惊讶的表情,”摩根索玩味不已,“在你发现自己失算的时候。”
他喜欢带着厌恶眼神欣赏这面孔上的烂疮,尽管害怕也染上病,从不触碰。“你总是自命不凡,以为凡事都在自己算计当中,呸!猜猜我怎么得到这玩意儿?我瞧见总主教塞一个大包袱在衣服里装成驼背逃命,差点让几支流箭射中,他溜得比受惊的老鼠还快,匆匆忙忙落下这个。运气太好,它一没沾湿,二没走火,里头居然还有颗子弹!很意外吧,我这么一条任你鄙视、玩弄、摆布,被你害得丢掉一切唯独没丢命的狗,终于也能请你尝尝它的滋味!聪明如你,可曾算到今天?”
海因里希张了张眼皮。“你想活?”他哑声反问,“还是想跟我同归于尽?”
手在背后触到一根金属长杆。御座下有支滚落的烛台,被坐垫长帔遮住,因此摩根索未能察觉。海因里希克制着自己抓起它与眼前的人奋力搏斗的幻想。手腕绑得很紧,他悄悄伸出手指,将那烛台以极小的幅度拨动。
“选这个地方了结我,太不明智。下一波叛军不知什么时候攻进来,见许多同伴惨死,唯独你完好无缺……必然以你为大敌,一拥而上。想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