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衣,越变越轻薄,对于海因里希来说,这是个值得玩味的现象。
“您好像睡意不佳,是光线太亮了么?”
“……我想起了一个人。她已经死去多年,但近来我们相见尤其频繁。每当我闭上眼,都会看到我们分离的景象,一如发生在昨日;但每当入梦,又会回到我与她初识之刻。”
声音里听不出情感波动。仿佛仅仅是一个旅者,在用最平淡的口气谈说着途经所见。海因里希深吸了口气,清寂夜色渗透进军帐来,格外勾人疲倦,他端着半杯罂粟乳浆,靠近贝鲁恒床边。
“喝了这个吧,”讯问官所特有的、温柔得近乎诱导的语调说,“她在梦里等您。”
贝鲁恒轻轻翻过身,对他微笑。
“不,”他说,“我宁愿醒着承受思念的痛苦,也不愿在睡梦中重温早已失去的欢愉。你知道,痛苦是凡人之躯最宝贵的东西,因为它永远令人清醒,明白自己哪道伤口正流着血。”
话音未落,他盖毯下忽有剑芒扬起,迎上海因里希脱鞘而出的刃锋。猝然一击被迫转为防守,海因里希微微变色,他没想到贝鲁恒床上还放了武器。两柄长剑再次相交时,外头的宁静被一声尖唳划破,有士兵在大声叫喊,但很快,混乱的武器碰撞声和各种嘈杂就将仅有的几个清晰声音席卷了进去。隔着帐篷,依然可以看到火光冲天而起,人群来回穿错的黑影和刀剑的白光开始在这背景上剧烈搅动。
“你太谨慎了。”贝鲁恒说,“我早就给了你机会,可你居然拖到了这个时候。”
武圣徒的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振动着,在空中织成极难捕捉的光迹,海因里希渐渐只剩下了勉强招架的余地。形销骨立的贝鲁恒仍保留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剑术,远超乎他预料。他太渴望亲手收获这战利品,却忘了自己已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即便是奄奄一息的狮子,它也依旧是头狮子。
然而毡帘外此刻响起血幕喷薄的嘶声,一具无头尸体扑了进来。三名亲卫紧随而入,见到两人激战,一时竟未上前。贝鲁恒在他们脸上发现一种游离的神色,他虚晃一剑,逼退对手,却没有趁势进攻,从军帐内古怪的静默中,他敏感地嗅到了某丝气味。
“你收买了他们。”
“收买?我可开不起价,”海因里希笑了,那是胜利在望的笑容,“但只有傻子才会站在一个必败无疑的统帅这边。”
贝鲁恒唇角似乎微妙地牵动了一下。“很好。”他说。一大口鲜血随同这句话涌了出来,他慢慢退着,直到后背与帐篷的立柱相抵。
然后他将手里的剑扔在地上。
那三个原本是他属下的男人只迟疑了一刹那,猛扑过来按住他,动作僵硬而冰凉,不像是人,倒像是从坟里挖出被施予魔咒的尸体。自始至终,他们都没出声,且一直在避免与贝鲁恒视线碰触,但贝鲁恒根本没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盯着海因里希,面无表情,眼神却在冷笑。
海因里希颇不自然地偏过头,这目光令他心里一阵发怵,有生以来好像还是第一次遇到。让剑刃见血的想法被放弃了,不管是出于敬意还是畏惧,这事该有个干净体面的收束——他走到床前,拿起一只羽毛枕头。
“我很好奇在这时候您会向谁作忏悔。某个您所背弃的神灵么?”
“你不会明白,”贝鲁恒说,“因为你根本没有信仰。”
海因里希像一个聋子看到有人为琴声而潸然泣下那样笑起来。“或许吧,”后面半句话是对那三个人说的,“按紧点儿。”
他用枕头蒙上那张燃烧着鲜红额印的脸。
仅剩的半星烛火就在此时熄灭了。一道人影急电般掠入,厚重的剑刃卷起风声,海因里希只来得及侧身一闪,就听见有鲜血喷上了自己胸甲,在这之后才是惨叫。来人第二剑,劈开了另一个亲卫的半边脑袋,顺势又将刚反应过来的剩下那个拦腰砍成两截。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动作,他摘下尸体手里的钉头锤,朝正要夺门而出的海因里希猛地掷去。
带倒刺的重型钝器穿透钢甲,尽管错过了要害,海因里希仍听到清晰的肋骨断折声,但剧痛没能拖延他的步伐。萧恩紧追其后,却被浓烟逼退。军帐门口的灯柱倒了下来,点着了帐篷,飞速蔓延的烈焰外,一声马嘶逐渐远去。
侍从跑回去在一地残肢断体间拉起贝鲁恒,后者正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萧恩抓住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快跟我走,这里危险!”
“就此结束……难道不好么?”
萧恩微微一怔。其时他们已冲出了火海,可随即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更大的火海中。整个营地都烧了起来,被搏斗、呼喊、狂笑和利刃在肉体里穿行的响声填满。血流绵延,士兵们踩着血来回奔跑,烟炎影绰了他们身形,直漫过大半边夜空,连一轮大得诡异的满月也沾上了通红的腥味。这样的一片乱杂下,贝鲁恒细如游丝的低语就响在耳边,却好像飘渺于夜幕之外。
“不,”他瞬即答道,“您得活着,不能死在这地方!还不到时候!”
靠在他肩头的身体一阵颤抖。隔了一刻,萧恩才明白,那是贝鲁恒在无声地笑。
“……是吗,还不到时候……”圣徒抬起眼睛,与额印同色的瞳孔闪着骇人的利芒,“那么放开手,萧恩,让我去战斗吧!我不能死在这里,那么让我去战斗吧!”
云缇亚赶到时,夜色已在污血般的黎明中褪去,原先是军营的地方只剩下满目焦黑和尸骸。
他跳下马,走了几步。带着刺鼻气味的风将厚重灰烬扑到他脸上,令他一时忘却了所有动作。
他的身后,爱丝璀德跪倒在地,几欲呕吐。
云缇亚怔了很久才注意到那堆疑似主军帐的焚余物。外面一层灰早就冷了,但最里头仍有些烫手。他突然疯狂地掀开一根根柱子,桌椅床柜先露了出来,然后是几具早在烧成焦炭前就已经残缺不全的尸体——在勉强支离着的桌子下,他找到一本书,当他拿起它的一瞬间,它的大半部分化成了黑色的粉末。
残余的一小角停留在他掌心。风一吹,那些一个接着一个的线条小人霎时活了过来,连成一幕流畅生动的掠影,随后,四散而去。
云缇亚攥紧了空落的手。
“你想要的就是这些?”他哑声道,“你欺骗我,玩弄我。就是为了看到这些?”
“我没有欺骗你,”爱丝璀德说,“只是你的心灵无法承载真相。”
“真相是你知道一切都会发生,却把我蒙在鼓里!你想说什么?不愿见我白白送死?——你出现在我面前只是因为他,你来到我身边,只是为了向他复仇!拿罂粟那种魔鬼般的东西给他喝,明知他的命运却不动声色,享受着他在病痛中一天天身败名裂,而我不过是你用以折磨他的另一件道具——如果这就是真相,我的确不能承受!”
爱丝璀德的唇一直斜勾着。“莫名其妙。你说的是谁?‘他’是谁?”
云缇亚猛地拽她起来,“当然是那个抛弃你的人,”他冷笑,“第一个蹂躏践踏过你的男人!”
有一道无声的巨响在他脑海里炸开。它来源于死寂,也将他整个思想拖进了死寂当中。他一下呆立住,难以相信这话竟是从自己口里吐出,可那巨响的回音波纹似地从中心扩散,将周围一切声音都镇压抚平,只有刚才那句话清清楚楚盘旋在耳畔,就像永远也止不下来的珠子毫无规律地滚动。
那个抛弃你的人——
第一个蹂躏践踏过你的男人——
爱丝璀德紧扣住他双肩的手松动了。她慢慢地,用那双手掩住自己面孔,指甲深陷进皮肤,从指缝间迸出一声极度痛苦的嘶叫。她的身子终于失衡瘫软下去,犹如一具木偶忽然被斩断了所有提线。云缇亚面色苍白,倒在他怀中的女人轻得像是个泡沫,随时会和那些纸人一样被风吹去。
他在某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真的如此形容过那人吗?那么他一定是疯了。
这世界本来就疯狂错乱,青红颠倒。
他陡地抱着爱丝璀德跃上马,狠狠甩了一鞭子,沿部队足迹一路奔去。风里弥漫着自死者身上剥离的黑灰,透过鼻腔直通喉咙,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因这味道躁狂起来,他的骨架在战抖,像木柴在火焰里那样咯咯作响。
他越过狭窄的林间小路,越过平原,越过殷红的河流,越过一个个已被死神收割殆尽的小战场,越过折倒的旗帜和无数尸身。他跟随着总是先他一步离去的死亡,目的地既定而又未知,他也不明白自己下意识里是希望这路途尽快结束还是永远也不要抵达终点。
冰冷下来的风堵在他耳边啸叫。
在靠近坎伯兰森林的一处小山丘前,云缇亚赶上了一路向前碾动的战争。这时它已经厌倦了持久重复的杀戮,准备丢下一地狼藉扬长而去。刚从梦乡中醒来的群鸦欢呼着扑向死者,那些无主的战马则四处彷徨,茫然不知所措。云缇亚瞧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绕过尸堆踉踉跄跄朝这边过来,他的脸被砍得辨认不出五官了,但通过装甲的外形还是可以知道这人曾是个骑兵——在他还没有失去坐骑的时候。
“疯了!”他对云缇亚叫道,“都疯了!”
云缇亚上前一步扶住他。
“有人出卖了我们……敌人对我们的路线一清二楚……很多人都投降了,没投降的,都被……”男人的手脚抽搐着,云缇亚从他浊乱的眼睛里看出这个第六军士兵已经不认得自己。
“为什么会到这地步?为什么我们要和同胞彼此残杀?……是,是的,他疯了!他当着我们的面发下血誓,‘如果有一句话违背事实,请降下天火将我击成灰烬;如果有一句话不是出自衷心,请让我活着坠入地狱!’而他完好无损地离开那祭坛,所以我们相信了他!我以为主父在上界聆听着他的誓言……不,他骗了我们所有人,他知道,根本就没有主父!没有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声嘶力竭的干笑戛然而终。男人扑倒下去。云缇亚在他腰后发现两支只露出半截的箭杆。
他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