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吧,”她近似恳请地说,“再唱下去吧……”
贝鲁恒微笑。漆黑如夜的卷曲长发,水风信子的芳香。
“没有了,爱丝。”他说,“所有的诗都有结句,所有的歌都有尾声。我们的梦已经结束了。”
“除了他……除了他没人还知道这首歌,”带着愈加明显的颤抖,她向他脸上一路摩挲而来,“……你是谁?”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仍然活着的时候再见到你。十年前,他们趁我不在时把你带走,却告诉我你已经死了。我以为你摔下山崖,或者被野兽叼食,可我还是找遍了鹭谷的每一座山岩、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林地……只因我不愿成为他们所期待的人,这是对我的惩罚,而最大的痛苦竟要连累你来承受……”艰难地,这些话几乎耗尽了他残留无几的力量,但他必须说下去。
“不……你,你不……”
“我知道你遭遇过什么,我知道你经历过多少苦楚,然而都无法挽回了。是我为你带来了这样深重的劫难,仅仅是由于……我爱你。”
仿佛有一扇生满铁锈的大门在她脑中至深暗处推开,刮擦出的嘶响牵动无数丝缕狂颤,她徒劳地捂紧耳朵,试图阻挡那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早已丢失、甚至已不像曾属于自己的记忆幕天席地涌进来,那是无上巨力的洪波,将她拖拽回一个离开日远的世界。落定了多年的积灰惊扬飞舞,慢慢聚合,拼接成一颗心脏刚刚焚烧焦透、却还未来得及崩散的初形。
她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你是……你是贝兰!”爱丝璀德叫道,“不,你和以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贝鲁恒牵引着她的手,让她细细触摸自己脸庞,从突起的额骨一直到尖硬割手的下颔。
“是的,”他说,“从形貌到声音,再到这颗心,那个只为你一人歌唱的贝兰早就消失,他的声息静默,甚至不能大笑,不能痛哭,不能吼叫和高喊……但我有时仍听得见以前那个贝兰说话,在最深最深的心底里……他让我向你说,对不起。”
爱丝璀德发出一声极低的、撕裂般的嚎啕。枕头死死掩住面孔,从它后面只能透过来一两丝干涸枯涩的嗓音。“不,”她断续地,吞咽着空气,那是无数次涌进她失落幻梦中的语言,“你会活下去,贝兰,会带我回到鹭谷。所有的都将重新开始。你会告诉我凉的是河面上的白冰,热的是太阳底下的黑色石头,你会让我摸你在沙地上画的画,会给我读《遥夜集》里的句子,会携着萤火一起去打山鸡和野兔,而我在家里生好火等你们回来……就像后面的那一切都没发生过……”
贝鲁恒无声地笑了。
他轻轻拉开枕头,现出她狼藉而无泪的脸。
“不可能了,”他回答,“不可能了爱丝。记得我曾和你说过,万物的运转永不会停止,不会倒溯,正如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而我也不是从前的我。……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她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望着十年前的自己。她的咽部在抽泣,但眼里依然只有两口枯井。
“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他伸出手,替她理好颊上零乱的发丝,然后慢慢下移,按上她脖颈。
云缇亚因为爱丝璀德的惊叫,破门而入时,已经迟了。她从床边软软地滑落,散开的黑发与白色的裙角边缘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他抢上前去,一把抱住她,只来得及看见她脖子上的淤青指痕,而她的头斜垂在他臂间,已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
一道无限大的巨响在云缇亚脑中扩散。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一切知觉都抛弃了他。他感受不到疼痛,甚至感受不到麻木。世界旋转着离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事实。他唯一能看到、听到、触摸到、体会到、认知到的事实。
她死了。
贝鲁恒靠在床头,半躺半坐,一边脸廓浸在灯光里。
“……你杀了她?”云缇亚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生惧。
贝鲁恒没有回答。“你猜指使萧恩去当细作,出卖军情的人是谁?”他笑了笑,知道云缇亚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是我。”
血的嘶声在昏暗中溅开。
云缇亚的短刀被贝鲁恒紧紧握住刃锋,鲜血横流,然而再难以前进一寸。“你只是想死!”他吼道,“你掀起腥风血雨,拉上这么多人给你殉葬,只是因为你自己想死!”
“死太简单了,云缇亚。”幽红的双睛凝视他,目光轻而又轻,却能深刺人心,“难的是死有所值。”
“当啷”一声,是短刀被夺了过去,掷落在地。云缇亚震惊地看着自己双手,在这个似乎气息奄奄的垂死者面前,这双手竟然丧失了全部的力量。他停顿了半刻,直到那些痛觉向他疯狂地回涌而来、令他跪倒下去,全身骨节都如经火焚般嘎吱吼叫,渐渐地,只拖下一丝长颤的悲鸣。
什么才是值得?
用这些血,这些杀戮,这些哭喊,到底换来什么才是值得?
贝鲁恒张开手。他的手里除了黑暗,空无一物。但仿佛就在前一瞬,有一朵发着莹白光芒的花,被一双稚嫩的小手颤悠悠送到他掌心上。淡然的微光,轻得像一声未曾发出胸臆的叹息。
“云缇亚,”他说,“这年代有谁是无辜的?除了幼童和傻子,还有谁是无辜的?一如你以为惩罚了凶手,就能告慰那孩子的灵魂,可随之而来的苦痛和血债又要如何偿付?……没有人确切地犯下了什么罪,他们以集体的名义杀人,举着正义的旗帜构陷,在梦呓中撕裂一切发出异声的喉咙,用屠戮取悦他们独一无二的信仰,然而包括你我,所有加入这狂流的人,所有被这狂流推动的人,所有在这狂流前哑口无言不敢出声,只求自保的人,有谁可以说自己清清白白,滴血不染?有谁不用为这个时代的命运、为碾死在其车轮下的生命负起责任?
“如果我的人生还可以再久长一些,久到我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宗座,将至高的权柄握在手中……或许我有很多种方法能改变这一切。可是没有时间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确实是我一个人的战斗,我要从这通天高塔的顶端坠陨,却幻想着这震动能不伤及底下诸层,幻想着我卷起的飓风不会动摇这个国家的根基……云缇亚,你知道吉耶梅茨死了,我为什么大发雷霆?那个时候,我甚至真的想杀了你。”
云缇亚闭上眼睛。他已失去了回答与揣测的能力。
“……因为我从来都没打算要与他战斗。我只想再走几步,再离哥珊近一些,然后在他手上结束——吉耶梅茨必须活着,唯独他才能控制西陆的茹丹人,唯独他才有能力与舍阑蛮族决一死战,而第六军和第四军纠缠起来,只会让教皇国仅有的能抵抗外敌的两支兵力白白折损。”贝鲁恒深长地吸了口气,不知是喘息还是低叹,“珀萨这个傻瓜……他明知我的意图,却还要死扛到底,我只能送他先走一步。其实他完全可以活下去……他清楚,只要他背叛我。”
五指用力一紧,床角一块硬木被云缇亚生生地捏了下来。“你是说吉耶梅茨死得毫无意义吗?”他开始明白贝鲁恒为什么会纵容海因里希,为什么会在最重大的战略上做出那种三岁稚儿般的决定。萧恩最后的微笑浮现在他眼前,“那你的目的是——”
“……背叛我。”
当这个句子离开双唇,屋内匍匐已久的烛焰霎然熄灭了。淡烟一缕缕飘升,为瞬间铺满整个屋子的夜色勾勒出一张轮廓。在它的俯目之下,贝鲁恒陷于恬静中的脸庞似有笑容。
“我一直在等着你们背叛我,等着你们能认清自己的命运。尽管因撕裂而阵痛,但总好过死于梦里……血已经流得够多了。萧恩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只有细作能尽快结束这场叛乱,只有细作能尽量减少伤亡与牺牲,只有细作才有立场与对方交换筹码,用情报争取士兵们投降的资格与俘虏的性命。包括他最后那个计划也是如此,他早已和第一军的将领约定,以我的头颅换取剩下那几百人的生——”
“可是他……”
“是的,”贝鲁恒说,“除了他自己,选择了死亡。”
“诸寂团的人都知道这一切?”云缇亚嘶声道,“唯有我——”
“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你活着。诸寂团视生死如无物,一旦失败,必然不会偷生。可只有你,圣曼特裘一世的养子云缇亚——只有你最有可能活下去,”黑暗中,什么东西正在晶亮闪烁,他能感到贝鲁恒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就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为了她……活下去。”
云缇亚踉跄向后退着。
“原来你早已……”唇角僵硬地向上勾了勾,“在他将我交给你的时候……”
他已经明白了一切。然而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懂。
在这场远远超过了他思想容纳程度的潮水面前,他发现自己全然无知。
贝鲁恒转过头。窗边拂来微细的风。
“带我出去好么?”他近乎呢喃,“这里面太暗了……”
他将他从床上扶起来。他们像战场上最后剩下的两个战友相互扶持一般,艰难地走到屋外,靠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坐下。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都没说话。星河在他们头顶上以极缓而可见的速度旋动,唯独一颗最明亮、亦最孤寂的,深嵌于东方天穹,静静流转着鲜红的光晕,仿佛一道不愈之伤。
“看。”贝鲁恒开口。
“是曦星,”云缇亚说,“血天使之星。”
“我现在很狼狈吧?”贝鲁恒忽然笑了,“一无所有,命在旦夕……可我真正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云缇亚沉默。
“吉耶梅茨,珀萨,普兰达,龚古尔,萧恩,还有第六军、第四军的太多人,因我而死的太多人,我终究无法扭转他们的轨迹,正如人能知其生于何地,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然而他们每一滴血都将浸在我身上,每一条生命都成为我背负的罪孽,我会带着这一身血腥进入星煌殿,任人切齿,任人唾弃。在这个时代做着幻梦的那些人终会因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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