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亚麻色头发、麦色皮肤、样貌平平无奇的少年的脸。
他自己的脸。
“不。”夏依说,“不……”
他望望凡塔,再望望布告上的自己,雨水如注,顺着眉梢和眼眶流下。他不知此时的表情是哭是笑,只知道面颊抽搐得厉害,一半麻木一半僵硬。世界在他的周围扭曲了,像一张猛地被揉捏成团的纸,将小虫子碾死在里头。所有那些曾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呼声向他狂奔了过来——他亲身经历的,亲耳听见的,亲口喊出的,所有让他曾以为他和“他们”是同种人的声音,犹如千万头野牛奔过草原一般践踏着他的心脏。
他扑上去,像是要撕碎那画像,然而身体在撞上石墙的那一刻软了下来。
少年趴倒在水沟边,抠着喉咙呕吐。
“哭吧,逃吧……”一个阴阳怪气的嗓音哼唱似地道,“你这朵可怜的小葵花……”
夏依支撑着望去。是之前那个乞丐,蜷在墙角,正朝他做鬼脸。“马车就要碾过来了,可怜哟!可怜你的根扎在土里,永远也逃不脱!”他尖声唱道,“哭吧,小葵花!哭吧!等着被马蹄踏碎、车轮碾碎吧!”
“别管他,”凡塔拉住夏依胳膊,“他脑筋不大正常!”
“哭吧!哭吧!快逃吧!只要你能逃掉!”
乞丐瞪圆眼睛,哈哈大笑。夏依下意识地抱住头,恰在此时,黑夜霎然亮如白昼。一道足以震退世上一切声响的轰雷降在两人中间。
他看清了乞丐的模样。
惨白溃烂、像被什么东西剧烈腐蚀过的脸——但五官轮廓似曾相识。
“你——你是——”
乞丐眼中的狂笑慢慢变成惊惧。他嘶叫着向后缩去,夏依却一下抢到了他面前。“你是——”一张朦胧面孔慢慢在记忆中上浮,终于凝成一个曾经掷地有声的名字,“你是枢——枢——枢机主教路尼!”
雷鸣电霍。
就在那名字脱口之际,两抹银光自夜空中交错袭来。夏依本以为那是闪电,可瞬间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它们卷挟着无可比拟的森寒,而迅烈与精准更非闪电所能及。路尼纵声尖叫,夏依从没想过一个人可以发出这样无限接近于野兽的声音——然而来人的一双匕首在即将分割血肉的那一瞬偏移了些许,墙上迸起火花,留下两道深长划痕。
凡塔的琉特琴砸在来人脊背上。
“快跑!”她大喊,“跑!”
那个穿黑衣、戴着面幕、身材颀长高挑的男人一转身,毫不费力地抓起了她,一把掼在石墙上。夏依眼看着女孩软绵绵地跌落,背后曳下一条怵目惊心的痕迹。他血管一阵贲张,冲上去用身体护住了她。那人却没再管他们,挥匕朝瘫软成泥的乞丐掠去。
“——‘胡蜂’!”
当叫出男人绰号的一刹那,夏依明白这或许会是个致命的错误。可他没有别的赌注。那人身子滞了一下,忽地回转头,向两个孩子走来。夏依手指深陷入墙缝,雷声雨声倏然远去,耳中唯一清晰的只有心脏如急欲挣脱胸腔的撞动。
几天前还是“同伴”的人走到少年跟前,面幕似乎闪过一丝微颤。夏依知道他在笑。
然后他举起了匕首。
赌输了。夏依狠狠闭上眼睛,只听锐风向自己当头挥下。整个意念空白一片,或许从等死到死的过程不过如此——
但他什么也没等到。
除了“铮”的一声,金铁错鸣,将他从那片空白硬生生拽回这个雷雨交加之夜。
他张开眼。
阻在“胡蜂”的钢匕与少年之间的,是一柄黑色长刀修狭的雪刃。
作者有话要说: 半章更得闹心,以后还是一次放上整章吧。
☆、Ⅲ 别后(2)
那柄刀握在一只修长而骨节匀称的右手中。持刀者高踞墙头,没等“胡蜂”收匕回防御,左手又猝起蓄势一击。胡蜂迅速躲闪,持刀者趁机飞身而下,将两个孩子翼护在一长一短双刀招式所及的范围之内。雨珠乱溅,被刀风聚成一层流动不息的薄岚。
“老师……”夏依听见凡塔的呢喃。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句话。
纯黑双刀与匕首来回交错,四把利刃在空中的轨迹完全难以用肉眼捕捉。持刀者以攻为守,逼得胡蜂连连退却,夏依从未见过这般令人目不暇给的武技,它像一个带有磁力的漩涡,将人的视线与呼吸尽数吸引。然而他清楚胡蜂的实力。匕首总能迎下双刀的每一击,看似捉襟见肘,实则滴水不漏。战局表面上优劣已分,但优势要往前推进丝毫,却也为之不易。
脚步与吆喝声急冲冲地近了。被惊动的葵花们正往这边赶来。
“愣着干什么?带她走!”
他也戴着茹丹人常用的面幕,从额前一直垂到下颔。但夏依知道是他。夜电般的双刀在他手中吞吐,如同虎豹运用与生俱来的利爪一样游刃有余。那才是他真正的武器。少年背起凡塔,朝人流涌来的反方向疯跑,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回酒馆的路,可这并不能减缓双腿机械性运动的速度。它们仿佛已不再属于他。
他绕过房舍,跳过围栏,钻过墙洞,跑过一条又一条黑暗的巷弄,闪电为他开道而雷声紧追其后。不知有没有人跟来,他不敢回望,只顾一路往前。雨水将黏湿的碎发遮住他眼睛,“砰”地一下,他撞上一堵浑身散发着酒气的墙壁。
那是一个男人的躯体。
有两个夏依那么高的中年大汉打着酒嗝弯下腰,端量被撞倒在地的少年。夏依认识他,在哥珊附近还有大群没被饿死的牲畜时,他曾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屠夫,今晚可能是赶在禁酒令生效之前,跑到哪里喝了两杯。“呃……小子,走夜路……得悠着点!”
“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我妹妹突发急病我得得得送她去教会医院……”夏依半天没挣起来,脊梁上阵阵发寒。他心底里拼命祈祷这男人喝醉前没见过那张通缉令。
“瞧你这大舌头……小孩子也沾酒干嘛?哎对,今天不多喝点,以后就没机会了。”屠夫一拍脑门,“教会医院在那边,别慌里慌张的,再撞到什么你妹妹可受不了……”
夏依忙不迭地道谢,抱着凡塔想飞快溜走,陡然衣领一紧,男人揪住了他。醺人的气息悉数无遗地喷在少年脸上,夏依竭力扭曲着面颊,生平第一次,他渴望有一个表情能让这张脸完全不像自己。
“你!你不就是……那墙上……”
男人眼中的醉态消失了。夏依开始想象紧接着一把杀猪刀猛地切开自己的脖颈。
然而对方只是松开了手。
“……走吧。”
夏依怔然望着他。“谢,谢谢。”
“谢什么?”屠夫摇摇晃晃向黑暗中走去,没再回头看他一眼。“我儿子那一年和你差不多大,被那群疯子不分青红皂白地烧死了。你说他好好的什么不干,非要去当牧师…………疯子……都是疯子……”
夏依咬了咬牙,拔腿继续。巷子慢慢拓宽,变成纵横交汇的街衢,在他急促的呼吸声中一片寂静。他趟着浅水,从桥洞下钻过一条废弃河道,爬上岸前忍不住扭头一望。隔了小半个外城区,远远地灯火通明,嘈杂即便在此处仍能耳闻。葵花们已集结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人头随着火光四处攒动,那样剧烈的喧嚣与光影,就连雷电在它面前都哑口无声,黯然失色。
他突然明白了。萤火没有干净利落地在战斗中抽身,未必是因为做不到。
只不过要替他引开大部分追兵罢了。
少年只犹豫了一瞬间,转过头来接着跑,猛地,有什么东西从旁边墙头摔下,结结实实砸在他面前。当他看清那是个人的时候,他失声惊叫。
路尼。
他在污水中抽动。四肢关节乃至下颔都被卸了下来,但他还活着。
那个把他变成这样的人纵身跃下矮墙。闪电为他高挑纤瘦的身躯拖下长影,像一道横跨生与死的深渊拦住少年的去路。夏依只觉自己所有的言语都僵死在喉咙里,他张着嘴,却连一口气也吐不出来。他清楚瞧见了那人的一身装束——黑色皮靴,黑色半腰短披风,黑色的制式嵌钉革甲。
一只“乌鸦”。
班珂冷冷地盯着夏依。他漠无表情的面孔在电光下若明若暗。
夏依往后退了两步,腿一软,“叭”地坐倒在水里。“……凡凡凡塔说你是自自自己人。”上下齿连连相叩,颤如风中窗棂。
班珂没有回答。
他右手戴着铁指套。夏依毫不怀疑那东西或许下一刻就会将自己的喉结碾得粉碎。
“你你你你你带她走吧!我,我已经没用了,我不不不不管到哪里都是个……啊!别!别过来!”
随着他的肢体晃动,趴在肩头的女孩似乎辗转了一下。“……婶婶…………”她于昏迷中唤道。
班珂钉在少年身上的目光浮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涟漪。他用这种眼神看了夏依许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跟我来。”他说。
少年呆坐原地,没动。
“往这边来——你还想光明正大地在别人眼皮底下走正门回去吗?”
最后这段路格外安静而漫长。从隔壁一间废屋的地下室打开暗道,一直下到地底水渠,顺着水流声七转八拐,扭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闸,再爬上与地面平行的网栅,轻推壁砖,墙上出现一个豁口。笔直进入,尽头是张灰尘密布、似乎从它存在的那一天起就没人动过的门。
班珂用铁指套在门上叩出一段节奏。门开了。酒保看见是他,神色间有些吃惊。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四下里望望,很快将他们引了进去。夏依的腿直到现在才停止打颤,门后面原来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酒馆地窖。酒保搬动柜子,另一堵墙推了过来,将那扇少年从不曾发现过的秘门遮蔽得严丝合缝。
拉蒂法面色苍白地站在楼梯上,举着油灯。
她的视线第一个触及的是夏依怀中的凡塔。然后是手足脱臼、动弹不得的乞丐。再然后,是那个制住乞丐的人。
“他们把你……怎样了?”
她走到班珂面前,轻轻抬手,抚摸他脸上的新伤。
班珂移开眼睛。
“别永远用这样的表情对着我!”拉蒂法吼了起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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