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前对于某个只在诗篇中存在的人物的呓语。而不论如何,他将忘却它,以自己的方式,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对了,我还以为……”手臂搭在他肩上,爱丝璀德面有倦意,“你是叫我看有谁对你怀有异心呢。”
云缇亚笑了笑。“我曾推想过每一种可能发生的后果,却发现完全是多此一举。”他望向夜空,“这个时候,我不想去怀疑与我并肩作战的人。心中有了裂隙,往往自己先倒下。”
“你之前有些话,我很不喜欢。”
她是认真的,云缇亚想。他知道她指的哪些。
“固守死志的人会得到勇气最大的眷顾,因此他们反而往往能求得生机。这是那个将我视为亲子的男人说的,当时他还只是我母亲的情人,而非宗座。”鼻与唇半埋在她漆黑浓发中,他近乎贪恋地呼吸着水风信子的馥郁,尽管他明白,一旦这句话出口,心中那坚不可摧的城墙就已无声无息剥落了看不见的一小片。这是最后了,他想。也许此后,再也不会有这一个瞬间。“爱丝璀德,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会竭尽全力活下去。”
……为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捕梦(3)
“登塔礼当夜,葵花将封闭四门,开始搜城。”
焰火升腾起来。人海汪洋恣肆,淹没了街道。斋月第三夜,也是十年来至为隆重盛大的一个夜晚,为纯白之城揭开了沉睡的被衾。各种礼庆灯彩虽不能将拥挤在一起的每一张脸照得清晰可辨,却已将黑夜变成最辉煌的白昼。
“搜城是地毯式的,从正南方安石榴花之门搜起,每一寸泥土、每一片墙皮都不会放过。”
仪仗队在炽天羽骑的引导下率先踏上铺满殷红安石榴花瓣的诗颂大道。两百名司职祭祀的白衣狂信徒高举十字杖和长条圣烛,随着火铜喇叭的伴奏齐唱圣歌;默修僧侣和祈誓者跟在后面,抬着庄严的铁铸巨钟,并用大理石的撞槌将它敲出如同天国之门訇然洞开的音调。来自从教皇国各地一百六十八个济贫院甄选的千名童贞女额涂油膏,走在长龙车队两侧,向人群抛洒姜百合、白豆蔻花与拌有乳香末的燔祭用细面——只不过非常时期,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浪费,细面被允许使用磨碎的米糠代替。即便如此,拼命挤到前方来瞻仰圣光的人中还是混进了太多饥肠辘辘之徒,趁着众人欢呼狂热,不顾仪态地趴到地上,张嘴舔食。
“海因里希和他的‘乌鸦’不会直接出面,但他已用宗座的印玺伪造了手谕。到那时,所有的哥珊常驻部队,包括守卫,都得给他的计划让路。”
被无数双热切眼睛仰望着的男人挺立在八匹雪白牡马驾驶的敞顶金车上。只要他还能站立,在公众面前就绝不会采取坐姿。教皇圣曼特裘一世再过几天就满五十岁,然而一丝不苟的盛装令他看起来仍同正当壮年般俊美。他的礼服一半是金紫交镶的法袍,另一半则是铠甲,就连权杖也被制成未出鞘的剑形,以示他的武圣徒身份。一如往常任何时刻,当他一出现,就已完全占据了注视他的人的视野。民众争先恐后向前涌去,期求成为离他的微笑最近的幸运儿。在这些推搡、争抢、声嘶力竭的喊叫与喜极而泣中,悬在十数年来的哥珊上空的时间停止了流动。它被剪成薄薄一小片,带着不啻于新圣廷建立那一天,以及这个年代任何一天的疯狂执着,夹在十数年如一刻的圣册里。
“圣者不朽!”人们叫起来,向明亮得一无所有的夜空挥舞手臂。“圣者不朽!圣者不朽!”这个由万千涓流汇集为一的声音仿佛获得了某种旋律,甚至超越了圣歌与钟声。饥荒是传谣,灾难是谎言,焦虑是虚幻,两年前就在这地方自己其中某些人曾畅饮过另一名圣徒的血,那都是子虚乌有。只有微笑着从马车上走下来、踏着满地鲜红步行走向永昼宫的至高圣者是真实的。只有在震耳欲聋的雷霆中不断颤动的城市是真实的。只有这个终将万众平等、万国归一的世界是真实的。
只有此时此刻从喉咙里迸出来的呼喊——和以往无数个时候一样——是真实的。
“升塔期间专门负责服侍、护卫的人,都是由他以侍卫长身份一手安插,能确保宗座在两百寻的塔顶完全听不到下面城中的动静。所有这一切,都是务求搜出一个结果,我们必须……”
必须在敌人动手之前,先发制人!
灰衣的朝圣者像一条鳗鲡潜入水底一般,悄无声息地脱离人群。在偏僻的广场花园转角,他摘下风帽,露出一半被烧伤的茹丹人的面孔。班珂提供的情报很重要,眼下分秒必争。爱丝璀德正在内城东门外等待着,利用她异乎常人的视力,她能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替云缇亚和其他成员传递信息,一旦有突发状况,东门不远就是海滨,随时可以在封城之前乘船撤离——不过现在,先与她接上头才是关键。
身后掀起新一轮的欢呼声。然后一切静了下来。云缇亚知道那是教皇在登塔前发表演说。在这个位置上,他听不见那男人的语声,只知它言简意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数枚焰火升上空中,布开最绚烂的花圃,安静旋即被潮涌而来的炙热呼号击碎。
他加快了脚步,朝城门走去。
“萤火。”
一个唯有他才能听到的,默寂无风的声音。
唤他的人正在鹅卵石水池另一头,靠近苍白的城墙,用手势向他传达事先约好的暗号。云缇亚动作极微小地四下望望,走向那个装扮成葵花的联络者。是凯约的亲信。
“将军请您耐心等待,”隔着水池,那人说,“让敌人先下手,我们再开始,趁着更大的混乱,造成刺客狗急跳墙的假象。”
“主意很好,”云缇亚说,“但那得以我们对敌人的计划了如指掌为前提。现在连他们发难的具体时间都不知道,不能冒险行事。转告将军,再过半个钟头,等宗座升到塔顶,封闭祭室,就立即行动。”
联络人露出一个略略有些为难的表情。“您要明白——”
云缇亚蓦然拔刀。
在水池边上偷袭是极为愚蠢的做法。茹丹人不用转身,甚至不用将刚掣出袖筒的短刀换到正手,只往后一跃,刃锋就干净利索地划过背后那名不速之客的胸膛。水面上鬼鬼祟祟的倒影猛地一晃,很快被血溅成了一片朦红。
但两条铁枷似的胳膊在它的前一刻就扣住了他的腰部与肩颈。
联络人退了一步,将钢锥从惊愕的茹丹人肋间抽出来。就在后者出刀的瞬间,他完成了攻击。云缇亚紧盯着他。自己完全没防备这个人,以至于现在才觉察到一个无庸质疑的事实。
已经有人暴露了。
锥子没有血槽,即使拔出去也依然有大部分的血留在微乎其微的创口下,更加速了剧毒的扩散。云缇亚想还击,已是力不从心。他跪倒在身后那个牺牲品的尸体旁,竭力不让手里的短刀掉落,却只听到自己的手臂软软垂下,攥着的刀在石板地面拖出响声。盖过它的是钟鸣,以及“联络人”扭曲飘忽的笑:“您要明白,很多事,可由不得您一个人说了算。”
礼花在巨大蜿蜒的白色城墙上空歇斯底里地绽放。
此刻,他的世界之外,高塔直耸入云。金紫色的男人最后一次朝民众挥手微笑,而后加着二十四重圣蜡镀金封印的塔门缓缓落下,将呼啸不息的狂热黑夜与大片拥挤的面容一起挡在了外头。
“老师还没到。”提着灯照了照,凡塔说。
爱丝璀德抚摸她的脸,轻轻将她因焦急而凌乱了的发丝掖进帽子里。“再等会儿。”
内城东门与外城东门相去不远,因为哥珊东部城区很大一部分都是海滨。再加上这座城市独特的立体悬浮结构,在内城外一眼望下去,就能看见那座因教皇圣曼特裘而命名的日轮十字之门矗立于海港之上。所有由碧玺河水引出的城市运河重新在此汇聚到母胎中,一并通过那轮紫色太阳敞开的怀抱回归逝海——与此同时,另一个光泽透亮的太阳也在爱丝璀德指尖不经意触玩着。陈旧却仍然明灿的紫珐琅日轮镶在镍制十字章护身符上,从她脖颈直垂到胸腹之间,摇曳出一道足以割破夜色的弧线。
“把这个戴在衣服外面,”临分别的时候,云缇亚说,“真要遇上什么事,它能救你一命。”他亲手替她把白铜细链端端正正在外领口嵌好,还交给她另一件足以防身的东西:一次能装三支箭的袖弩。“不需要再另外给我箭支了,”爱丝璀德笑着说,“反正我也不懂装填。”现在这个硬邦邦的折叠机械就躺在她的袖管里,已被体温浸出了几分暖意。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有多大可能用到它,但暗暗握着,令她生出一种确凿的安全感,像在幽深寂静的黑暗里握着他凉润的前臂。
而他没有来。
约定的时间早过了。他还没有来。
“您好,夫人,”一个女人疲惫且平淡无奇的声音中断了她的隐忧,“劳烦借一下火,我的灯熄了。”
爱丝璀德朝这个声音微笑。凡塔将灯挂在胳膊上,掀开灯罩。女人掏出一条绒草捻,把自己的提灯重新引燃。她比爱丝璀德年长,棕直发,穿一件普通的棉麻混织围裙,当灯亮起来,旁边她两三岁的儿子忽然停止了哭泣。“妈妈,”他一手挽着母亲臂膀,一手指灯,“光,光。”
“这么小的孩子还是喜欢安静的光亮呢。满天那些礼花啊焰火啊,一定把他吓坏了。”爱丝璀德柔声道。
女人脸上的倦意减淡了些。“我丈夫是虔诚的信徒,到内城永昼宫去参拜圣容了,我带着孩子怕被挤到,就在这儿等他。”她抚摸着儿子的头,转向凡塔,“这是您的女儿么?真漂亮。”
她并未注意到凡塔那只空荡荡的衣袖。“我没有孩子。她是我的侄女。”
“……哦。”女人说。“不过她长得真像您。”
声音远去了。川流不息的人群经过她们。爱丝璀德背靠城墙坐着,从灯彩的间隙里探出头来的星子将白霜盖在她前额上。凡塔沉默地与她坐在一块。那颗星非常亮,然而它映射在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