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远去了。川流不息的人群经过她们。爱丝璀德背靠城墙坐着,从灯彩的间隙里探出头来的星子将白霜盖在她前额上。凡塔沉默地与她坐在一块。那颗星非常亮,然而它映射在盲女漆黑深杳的眼里,并未泛起丝毫光泽。
“走吧。”正当凡塔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时,爱丝璀德开口。“他不会来了。”
“可是老师他……”
“也许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她吃惊于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冷静,但急切没有任何作用。她帮不了他,如果说能够为他做些什么,也只有先保护好自己。“我们往码头那边走。把信号烟花拿出来,凡塔,趁着现在的焰火放了它。希望班珂和齐丽黛在各自的地方能看见。”
凡塔环顾四周,从灯罩的夹层中取出一个明红色圆筒,在角落就着灯火点燃捻子,一扬手,一道流辉飞曳而出,升上天际。可就在它迸开的瞬间,更强大的光与声笼罩了它。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那不像是礼花,或许可以称为雷霆,当它闪现,这个夜晚的一切光彩就像被吸干了水分的鲜花,摧枯拉朽地迅速萎谢下去。
“怎么回事,凡塔?”爱丝璀德问。
话音落定的同时她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道光太剧烈,太突如其来,刺得她眼前的一片黑暗都跟着苍白震颤。
一场更大行动的讯号。
“干什么?前面要干什么?”人流堰塞了,挤攘不堪,有人咕哝道。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彼此紧贴着,几乎没有驻足之地。牢骚很快变成了骂娘,不断向上升级,最后单方面的惊叫终结了它。人群像是掀起大浪,顶前面那一波撞在坚固的礁石上,反弹回来,彻底乱开。到处都是被踩踏者的哭号,凡塔还算反应最快,赶紧抓起木杖塞给爱丝璀德,自己牵着杖子另一头,两人在浪峰反扑之前匆忙朝水流较缓处跑去。
“开始搜城了。”
“班珂叔叔不是说先从南门搜起吗?”凡塔打了个寒噤,几个人影跌跌撞撞过来,将她手里的提灯挤灭,“难道……”
爱丝璀德没有回答。凌乱喧哗中,所幸隐隐已听得见前边真实的浪涛与船笛声。码头就快到了。
凡塔陡然止住脚步。
“看……”她的声音颤如枯叶,“看啊……”
爱丝璀德无法看见。但除了她,所有被海岸阻住去路的市民都目睹了令人震惊的场景。大大小小的渔船货船被赶到一处,集中焚烧,火光与浓烟直往天空涌去,又投映在海中,整个眼前红黑交织,便是末世也不过如此。燃烧着的海水另一头,日轮十字之门紧闭,将人们的生息与幻想关在门外,只给门内留下无尽恐惧。
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海面上仅有的几艘船,船前都安着巨大的向日葵座像,在它背后,指向众人的,是一排排鲨齿般的利箭。“宗座谕令!”从铜质扩音号角里传出喊话声,“查明刺客真实身份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城,不得擅行,一举一动须严格听从指示!各位教友请配合!违者与刺客同罪论处,就地格杀!”
人群里又乱了起来。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刺客,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自己睡前晚祷时切齿诅咒的对象,罪恶的手沾满两位慈祥导师的血。这样的骚动直到葵花开始往空中放箭还未被恐慌所平息。爱丝璀德趁乱抱住凡塔,“还有信号烟花么?”她低声问,“之前那个可能不起作用。”
“……有,”凡塔嗫嚅,“但是……灯灭了,得重新用燧石引火……”
来不及了。疯狂的嘶叫此起彼伏,将夜幕割得四分五裂。爱丝璀德接过凡塔藏有全部联络工具的提灯,乘无人注意,悄悄投入海水。“我们躲不过这一劫了,”她告诉女孩,“万一这些被发现,一切都将结束。”厉吼盖过哭喊,葵花开始将人像鸭子一样驱赶聚集起来。爱丝璀德和凡塔也被人流卷挟着,磕磕碰碰。有人钻进码头房屋,又让葵花揪出,用小腿粗的棍棒打得在地上乱滚。手指在袖内紧紧抓住弩机,她无比强烈地想念着云缇亚,然而眼前的黑暗被各种惊恐、慌乱、绝望的情绪挤满,根本没有他的身影存在的空间。这个东西不能再留下,她清楚。她只有三支箭,运气够好也只能杀三个人,可那什么都无法带来,除了一场更大的灾祸。微不足道的抵抗,在狂啸着疾速碾动的巨轮前毫无意义。
但这是他的东西。他亲手交给她的东西。她不能让它安静地沉入海底,也不能随意丢弃,任人践踏,或落到那些葵花手中。伴随他出生入死趟过无数场血泊与黑夜的武器。
“……我跑不动了,爱丝阿姨。”凡塔细弱地说。
她在喘息。心里很害怕,甚至无助。无论再如何懂事,她毕竟只有十岁。凡塔,你是最好的孩子。
爱丝璀德将头靠在一座屋子的门槛上。门板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被踹破了,飘悠悠地挂着,从屋里透出一股催人作呕的气味。但它是温暖的。包围圈正在缩小,仍有人试图以武力向葵花们证明自己的清白。
“凡塔,把头伸过来,”爱丝璀德嘱咐,“这东西你戴上,能救我们两个人。”
她取下自己的日轮十字护符,挂在女孩颈子上。凡塔一直在摇头哽噎,泪不成行。傻丫头,她想。就像当年的我。她望向屋内,一个个肮脏、扭曲却散发着暖光的形体升起自她漆黑的川流间。许多张面孔掠过,含着极平静的愤怒与极沉默的憎恨,坚硬如岩石,如长夜下的冰海。浮泛于空气中、固执不肯散去的灵魂的呼吸为她捕捉,进入她的思想。……请你们,替我保管这个。
悄无声息地抽出袖弩,她摸索着门槛内侧,将它深深塞进那儿的一个鼠洞里。
“喂,女人!”长矛冷森森地逼过来,“快走快走!别躺这儿装死!”
没人看到她做了什么。凡塔搂着她,冰凉的小脸依在她怀内。“噩梦等天一亮就会过去的。”盲女亲吻她耳畔的鬓发,微风似地说。
她们在葵花的胁迫下走回人群。
爱丝璀德并不知道,那是一间编绳工人的匠作房舍,两年前曾有超过三十名为推翻旧圣廷立下战功、却不愿在大清洗中对拒绝杀戮牧师的平民挥剑相向的前圣裁军士兵,被剥夺了所有武器装备,关在里面,活活饿死。最后那个夜晚,还活着的人没有以同伴的尸体为食,而是将头贴近门槛,倾听着通过鼠洞传来的,海浪与风相互拍击的声音。
“男人分成一队,女人和小孩分成一队。”说话的葵花啪地将长鞭甩在石头上,惊得人心胆俱裂,“快点!”
他相貌丑而怪异,圆脸,耳朵又阔又尖,不时竖起,活像一只猫——不过眼下谁也无心关注这个。沙岸上的人群在葵花们明晃晃的刀剑下艰难地分成两半,如同先知以神力劈开的海洋。之前那些胆敢反抗者早被打翻在地,用棕绳绑住,葵花把他们拖到码头那一排废弃房屋里,很快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有人闭上了眼。一些妇人低头抽泣,她们的孩子却毫不掩饰地哇哇大哭。
“我要回家。”一个少女怯声怯气说。“放我们走吧!”“孩子饿了,求求您……”“刺客那什么活见鬼的,真和咱没半点关系呀!”还有个四五十岁的瘦弱男人跪下去抱住葵花的腿,给踢得牙齿都吐了出来。“看在主父的份上,发发慈悲!”他张着鲜血淋漓的嘴大喊,“我母亲瘫痪在床,就等着我从庆典上带吃的回去……”
“你们说不定待会就能在大街上相聚了。”“猫耳”阴恻恻地说。“哥珊的每一间屋子都要清空,不能藏半个人。至于饿死……放心,宗座圣辉之下,那怎么可能发生。”事实上,在挨个搜查武器的同时,葵花们如果发现了有人携带食物——包括刚才从道边争来一点童贞女撒的米糠,也会不由分说地没收。偷偷把东西塞嘴里被抓到的人,一律拖下去饱灌海水,用以催吐。黎明的浅灰色在一片哀号中降下,四野阴惨朦胧,世界如同被裹尸布蒙着那样令人窒息。
“都搜完了?”
这话平板得让人意识不到它是个问句,就像乍看很难辨明走过来的那个年轻狂信徒是女性一样。她的相貌没什么特点,脸上也漠无表情,唯一能算得上与众不同的是她长着痤疮的鼻尖,暗红的,像枚熟透了的野生浆果。“猫耳”的耳朵往后缩了缩。他看起来有点怕她。“差不多啦,蛇莓。血斑虎老大那边有新的指示吗?”
蛇莓向前走了一步。“这叫差不多?”依旧一马平川的腔调,“你的效率真不敢恭维。”
她径直朝女人和小孩的队伍而去。猫耳耸耸肩,跟在她后面。恰好这时,正在搜身与被搜身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异动。有葵花指着风波的焦点,叫蛇莓来看。那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除了五官妍秀,没啥特别,惹眼的却是她颈上挂着的镍制镀金护符,链子很长,直垂到腰际。那护符瞧起来老旧,但谁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检视,以辨真伪。金十字和紫日。教皇圣曼特裘的额印徽记。
蛇莓侧着头,端详了女孩好半晌。
“这个怎么来的?”她询问的时候,连眼皮也不颤一下。
“宗座亲赐,大人。”女孩身边的黑发女子接口。“您知道很多圣徒行善时会把象征着自己的护身符赠给他喜爱的人,为其驱散魔鬼和灾厄。这位童贞女来自西陲小镇,十年前,在万安节的圣典之夜出生,宗座赐给她护符,预言她长大后将显现神迹。而今天,她是应宗座传召来到哥珊,预备在七天后又一个万安节大典上被授予额印,成为圣徒。”
连月事都没来的幼女圣徒。天大的笑话。“那你是谁?”
“我是她的仆从,她自荆棘与火焰中拯救出来的人,大人。”
“这女孩断了一只手臂。”一名葵花在旁提醒。
爱丝璀德轻哂。“啊,”她说,“这是圣痕。”
凡塔的肩膀有些抖。她忍受不了在这种场合下凝神屏息地站着,将一切眼神与言语视如无物。爱丝璀德及时按住了她,在她面前跪下。“吻我的眼睛。”女人无声地说。
凡塔照她说的做了。
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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