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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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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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缇亚牵住达姬雅娜的手慢慢收紧。琴匣里的空气不多了,他让给了她,自己屏住气息,抓紧朝从中心湖流向外城的运河河道游去。肺部的压力化为黑暗,开始一点点啃噬他的视觉。但在这样的黑暗中,他感到身后那头死而不朽的巨兽张开了双目。原本席卷他的漩涡,为它的注视所吞吸,挟着低啸越过他的身体。

——你们仍在看着我吗?用死者的目光看着躯体尚温者吗?

光很亮。浮沫拥挤而又迅速散开。

他没有回头。

当他即将冲破水面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变成了红色。

尸体面朝下沉入河水。这是云缇亚能够呼吸之后所见的第一幕。

达姬雅娜在看清它时发出半声惊叫,瞬即捂住了嘴。但很快她发现这是徒劳,因为更多尸体以各种姿势倒在河畔,男女老少,残肢断腿,发黑的红色肆无忌惮地侵吞着她的视觉。云缇亚将她推上岸,自己也爬了上去。惨景用一种极具震慑力的方式令他认清了目前的处境。

这里是外城最西边,贫民区与修院区交界处,旧圣廷的异教徒陈尸地,偏僻古老,为他们提供掩蔽的是半截盖满爬山虎的小石桥。不久前——虽然现在想起来仿佛已过了极遥远的时间——自己才带着名叫夏依的狂信徒少年来过这儿,那一夜“火把”刚刚止熄,灰烬般的曙色缓慢洒下。还没有,他记得他告诉少年,真正的黑夜还远没有结束。

“救……救我……”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从旧巷转角处连跑带爬地过来,双眼无神,瘫坐在干涸的血泊里。在她早已认不出原来洁白底色的衣襟上,仍依稀可见教会医院的羽蛇标志。“……院,院长不让他们脱大家的衣服,他们就说医院窝藏刺客,要进来搜查,结果搜出了上百个躲在这儿避难的平民……大家,大家都……”

云缇亚猛然抬头。站在城垣上的几个人影注意到这边响动,开始向同伴吹口哨。还是让他们发现了!“快!”他抓住达姬雅娜的胳膊,“咱们走那条小路!”

“救我!”趴在地上的女孩哀哀哭着,“……求您救救我!”

云缇亚一把拉起她,拐进旧巷,携着两名少女纵身跃过矮墙。又绕过两条逼仄巷道,这回拦住前路的围墙几乎有三人高,而墙的另一头,他明白,通往第六军的驻地。得立刻去找离自己最近的齐丽黛,通知所有人改变计划——如果她还没被杀或者变节的话。

只要找到其中一个人,然后他就将知道,到底谁是叛徒!

抽出刀,迅速在墙上凿开几个缺口,他踏着它们一路攀爬上去。血腥味与死尸烧焦的恶臭随风而来。跨在墙头,清楚瞧得见教会医院方向冒起的滚滚浓烟,火光即使在这样的大白天都刺人眼目。……黑夜还远远没有结束。

“把手给我!”他对底下两人叫道。

达姬雅娜奋力抱起那个完全吓瘫了的女孩,拼命往上推,云缇亚拽住她拖过去,放落在围墙外侧。他再去伸手拉达姬雅娜,却怎么也够不到。“用你的琴匣垫在脚下!”他大声喊。

她没照他的话做。因为这意味着她上去后将永远拿不回这只琴匣。纷乱的脚步与吼叫渐渐逼近,越来越清晰,云缇亚听出了那独属于葵花的狂躁嘶声。有一大群人。这极短的瞬间蓦地绵亘出了令人心悸的长度,但他的思维和呼吸都是茫白的,他听不见自己还在喊什么,只感到手臂仍竭尽全力向她伸着。风从他们手指相隔的距离间漏过。

我知道。达姬雅娜忽然说。

她抽回了手。

我知道做这一切的人是谁。

沉默的语言自她微笑的唇上绽放开来,从这里消弭了世上的所有声音。那些原本当她的舌头凋谢、诗歌枯萎时,就已离她而去的声音。与她伫立的生命再也无关的声音。

她返身朝另一条曲巷跑去。

更强有力的风像一个巨人般踏过街道。

——就在这一刻,云缇亚看见了两年前在贝鲁恒的葬仪上看到的那个巨人,迎着她阔步走来。仿佛一个父亲在迎接他的女儿,一个恢弘的灵魂在迎接它的伴侣,而当她奔入它怀抱的瞬间,已穿过它展开的躯体。就在这一刻,她已不是那个高傲如冰、清冷如暮月的诗人。她仅仅是个十九岁的少女,在死亡一般漫长的黑夜中奔跑,孤身投向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达姬雅娜!……”

他终于没有呼喊出声。

云缇亚跃下墙头。坚硬高大的石墙将一切挡在了他背后。当他疾奔之时,那个巨人发出震耳欲聋、充斥寰宇的啸叫。从黑暗中复苏的全部记忆都共鸣着这道巨响,水中火焰,石殿的遗骸,深湖下的死者之眼,一同震动着沉沉咆哮。——达姬雅娜,是否只有这样的声音才属于你?为了它能盖过尘世所有喧嚣,你宁愿孤独缄默,无所退避?

达姬雅娜奔跑着。

她感到自己无比之轻,无比之轻。身体里无形的那一部分似乎要脱离出有形的部分。它们终将彼此告别,一个升逸一个萎落,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们捆缚在一起。恍惚中她想起小时候,踏着海浪在沙岸上冲刷出的那条线追逐月亮奔跑,可月亮是一只发光的鸟,永远飞翔在她的抵及之外。

而现在,她觉得,她就是那只鸟。

她觉得自己就要飞起来了。或者她已经飞起来了。

有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托展着她的羽翼。她发现自己的飞翔只是为了跟随那个声音。她放声呼喊,如果她的舌头还存在,她要为它歌唱。这个世界上总有种东西值得人献出自身所有,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无形将彻底打破有形的藩篱。围墙、屋舍和石板路面疾速地从她樊笼的碎片旁擦过去,很快连这些碎片也要消失。供奉一切,捐弃一切。随后将获得一切。

如同在时光中无尽飞逝的瞬间那样的永翔之鸟。

……它坠落了。

时间的洪流断了源。风静止在这一霎,一个无垠绝望的岑寂撕裂了它。

达姬雅娜停下。她面前是死路。回过头,确认猎物已掉入罗网而并不急于捕捉的人们正在进逼而来。她望着他们,却认不得其中任何一个。他们都有着一张同样的脸。一张除了狞笑的嘴,就只剩空白的脸。

天空很小。

它已容不下它的双翼了。

“这不是茹丹的诗人公主吗?怎么?今天不唱歌啦?”

“别跑啊小姐。放心吧,我们只是要搜查您一下……彻彻底底地搜查一下。”

面孔围了上来。空白。空白。空白。

达姬雅娜。那个总是笑着的少女将插好的花篮递在她手中。请教我写诗,我想把它们送给我喜欢的人。没有意义,劳伦霞,那些根本没有意义。我知道谁杀了你,我知道谁杀了这些无辜者,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的手臂没有力量,我的双腿不能奔跑,我的翎羽甚至无法再振动。那个教会医院的女孩是你的朋友吗?也许我帮了她,也许她能活下去。你看见了吗?

可那根本没有意义。

我甚至无法救你。

衣服被扯裂了。翅膀折断的声音。

“真美……”将手伸进她衣内摸索的男人喷着粗气,“可惜已经不是处女了。”

两年前那个巨石般的噩梦沉沉压下。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是不见五指的黑夜,墓地幽森,夜枭鸣叫,无人目睹她的命运。而此刻,白昼晴好,尸血新鲜红艳,阳光灿烂如金。

“这都有些什么哎?”白杨木琴匣被蛮横拆开,一群葵花直着脖子望进去,探出头时都满脸失望。“还以为是啥宝贝,结果就这堆废纸。”洇湿的曲谱,数百个日夜不眠不休记下的手稿,随着那本手工装订、画着小人和简笔插图的书册——当年他亲手交给她的翻译诗集,一页一页撕得粉碎,雪片飘散。离开这里,兴许是很久以前,那个人对她说。离开这里,忘了它们。这座城市的力量要永远地禁锢一个灵魂,那还不够。

不。

她向着一无所有的虚空微笑。足够了。

你我都无法离开,也无法忘记。因为你清楚,我们所爱的所拥抱的,无论在哪里都一样,只是用断舌吟唱的歌,在沙岸书写的字,唯有目光才能描摹的造像,唯有双唇才能捧握的火焰。

开在髑髅之上的花朵。

“啊呀,”有人惊讶地叫道,“这是……”

一颗头骨。

从琴匣里翻出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颗头骨。苍白是它仅有的色泽。干枯地,它静卧在那里,与纸稿的厮磨已将骨骼的棱角消成了几分圆润。没人能从这人类面孔最原初的模样中认出它生前属于谁,又有着怎样的容颜。“哈哈!有意思!”它的发现者大嚷起来,“这茹丹女人是个施黑巫术的魔女呢!”

“嘁,什么黑巫术,这世上连神都没有了,还哪来的魔女哩!”

一只脚狠狠地对着那颗头骨踩了下去。沉闷的开裂声被人们的高喊与狂笑淹没。

它滚到一边,仰面朝上。眼窝漆黑深邃,已无法折映出铅蓝色的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捕梦(6)

海因里希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和面孔一般白皙秀致,除了在无数战事中磨出的剑茧,并无其他不协调的印记。因此,这几道新鲜血痕显得尤为碍眼——就像在阿玛刻窈窕而矫直的脊背上留下的那些一样。

刚与他欢洽过的女人已站了起来,对着镜子梳理她粗亮的栗色直发。

她原先光滑的肌肤此时也是伤痕累累,不仅是背上,连肩颈、手臂和大腿都满布抓伤或淤青。海因里希却没法将这当做自己的战绩。比起男女交…欢,这更像是一场最原始野蛮的搏斗,阿玛刻在整个过程中都同疯兽似地撕咬着他,用她的牙齿和利爪,于是他也毫不客气,但不管是他还是她自己的每一条伤痕都只能愈加刺激她的欲望。那不是肉…欲。是嗜血之欲。

如同风暴中的烈马。海因里希想。他身上的细小伤口比她只多不少,尤其是肩膀现在还在流血。她一直叫喊着,及至纵情处一口咬在他肩上,连皮带肉一大块都撕了下来。他不记得自己是被什么惹恼,或者说挑起兴致的,到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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