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争论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一天,我记得那是冬至,晚上很冷,可我知道姚姨和太爷爷会过来,他们说,冬至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那一天,姚姨终于没有反对太爷爷的话,摸着我的脑袋说,该离开了。
后来的几日,他们来得多了,太爷爷对姚姨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在这两日,说要小心些,不可露了破绽。
我很高兴,可想到郝公公说过的话,我用手比划着问姚姨:“我会永远离开你们么?”
姚姨又哭起来,她说不会,她说我是她最宝贝的一一,永远不会离开我。
姚姨没离开,离开的人是太爷爷。
隐隐的,我知道是我害了太爷爷,因为那天下午,姚姨和太爷爷刚刚离开,郝公公没及时回来,我偷偷的,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我很冷,阳光很温暖,我想,被阳光照一下,我的病就好了。
以前郝公公经常教我,不能随便开窗,这是我第一次不听话,于是我看到了那个人,长得比姚姨好看,可是让我觉得更冷,连忙关上了窗。
那天晚上,我缩在角落里,想着那个人看我的眼神,觉得很害怕。郝公公回来的时候,我扯着他的袖子,在空中比划,我说我不乖,被人看到了。
郝公公惊慌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下,抱起我到小盒子里,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一定不能出来。
我在小盒子里发抖,被褥很厚,郝公公说是姚姨特地为我准备的,很保暖,可我还是一直发抖,因为从来都很安静的地方,突然来了很多人。
我只见过姚姨,太爷爷,和郝公公,还有那个有些阴冷的人,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加上我,也只有四个人而已,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我的世界。
郝公公说我不可以被其他人看见,我点头,郝公公还说,我现在要一直留在小盒子里,我点头,我知道,不听话,会害得他们永远离开我,譬如太爷爷。
我不知道在小盒子里呆了多久,久到我觉得呼吸困难,甚至隐隐约约看到娘的影子,她和太爷爷说的一样,穿着火红的衣服,对着我笑,她说我不能睡着,要一直醒着,醒着等她来接我。
这个时候盒子打开了,郝公公惊慌地塞给我很多吃的,偷偷带我解决内急,又匆匆走了。
我又回到小盒子,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我在小盒子里,顶着盒盖写字,想着太爷爷跟我说过的娘,还有梦里她对我的笑,还有姚姨说的,马上就可以离开。
我再一次被关到快要无法呼吸的时候,盒盖又被打开了,猛地一阵光亮,差点刺到我的眼,大盒子的灯,居然被点着了。
本来还有些迷糊,寒风一吹,灯光一照,我马上清醒过来,然后,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飘在鼻尖,很久以后,我知道,那是酒的味道。
当时我很高兴,以为郝公公终于回来了,可又害怕起来,郝公公从来不点灯的,所以我蜷缩在小盒子里,仰头看着外面,不敢动。
我听到那人嘴里一直唤着“黎儿”,于是想到我娘,我娘叫季黎,他在唤的,应该是我娘吧。
接着我看到一只手,苍白,却很修长,微微颤抖着,慢慢伸到小盒子里。
我想,如果我可以说话,当时肯定会喊出来:“不要动我娘!”
我怕他会抢走娘,差点从盒子里钻了出来,可是我突然想到姚姨的话,她总是摸着我的心口,说娘在这里,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娘被我装在心里了,所以他拿不走的。
这么想着,我老实呆在里面,静静看着那只手,我以为他会拿走娘,可他的手,只到了罐口,连娘的名字都没触到,便停下了。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个瞬间,盒盖猛地关上,我的眼前,又只剩黑色。
那夜以后,突然多起来的人,都散了。我又回到原来的日子,可郝公公再也不说离开的话,姚姨也再也没来看过我。
我的病也越来越厉害,因为关在盒子里的几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我终于把身边唯一不哭的人也弄哭了,郝公公时常看着我,看着看着便掉下泪,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对着他笑,因为我不会哭,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不能说话,可以听别人说话,不能出盒子,其实我一个人,要那么大的世界做什么?经常生病,可病了,才能经常看见姚姨和太爷爷,现在太爷爷也不在了,可是他和娘一样,在我胸口那块地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几天以后,我的世界终于看到第五个人。
他站在窗口,背着光,看不清模样,可他抱着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安心,我想,要是能永远这么暖和该多好。
果然,他也哭了,我总是惹得人哭,而我,只会对着他们笑。
我递给他一颗糖,太爷爷说,甜,是会让人笑的,尽管姚姨拿着糖,太爷爷拿着糖,郝公公拿着糖,只会哭得更厉害,可我觉得太爷爷不会骗我。
他擦掉眼泪,真的对着我笑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娘,除了梦里的娘,他是第一个对我笑的人。
他递给我一个小瓷瓶,说是糖交换的,我知道那个里面是药,可我觉得,那药一定是甜的,因为糖是甜的,换回来的东西,也该是甜的,不是么?
他还和郝公公说了很多话,我听不太明白,可有一句我懂了,他还会回来看我的。我很高兴,因为他和娘一样,会对我笑,而且,他和娘一样,名字里有个“黎”字。
后来他走了,我又回到小盒子里,比起外面,那里还是很暖和的。
很久很久以后,我知道,我娘没死;很久很久以后,我离开我的小盒子,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后,我窝在娘的怀里,很像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柳芽初露,细雨迎着风飘洒下来,我跳下娘的膝盖,牵住她的手,回头轻笑道:“娘,下雨了,我带你回家。”
第五十一章
悦儿的声音故意扬高,黎子何心中警铃大作,她现在是男子身份,与妃子独处自是于礼不合,还遣了悦儿在外把风,若让云晋言抓到,有口难辩。
顾不得仍在哭泣的姚儿,黎子何快速移步到窗边,撑开窗,正欲翻出,手被人一拉,身子一轻,已经倒在满是药香的怀中。
“你……什么时候来的?”黎子何没由来一阵心慌,低声问道。
“刚刚。”沈墨稳稳扶住黎子何,简单回答,说着便要拉黎子何走。
黎子何脚步不动,她想听听云晋言会与姚儿说些什么,沈墨察觉到她的意图,低声道:“听不到的。”
黎子何不肯放弃,脑袋往床边又凑了凑,半晌,一点声响都无,无力地瞥了一眼沈墨,垂下眼睑,抬步准备离开,却是腿下一软,整个人几乎跌在雪里,沈墨两手扶住,弯腰打算抱起她,黎子何推拒道:“不,在宫里。”
沈墨轻笑:“无所谓。”
黎子何站稳,伸出一只手,原本的暗黄色,在风中吹作通红,卷起的深蓝色衣袂不时掠过五指,轻缓而安心的声音:“走吧。”
沈墨定定看着她,倔强而坚韧,空透的眼里,明明是风吹不散的迷茫哀戚,脸上的表情却找不到丝毫软弱,她要的不是依赖,而是,并肩而行罢了。
伸手,将冰透的五指裹在掌心,微微运功。
黎子何只觉得身子渐渐暖起来,垂首跟着沈墨,不用担心是否会被御林军看到,她知道,沈墨会找一条最安全的路来行,不用担心是否会滑倒,她知道,即使滑倒,沈墨会在她触及冰冷的前一刻稳稳扶住,不用担心回到太医院又会面对什么,她知道,从她出门那一刻,沈墨便已安排好一切……
路很偏,雪很深,经常漫过黎子何的膝盖,只是,行起路来并不困难,她只需循着沈墨的脚步,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向前便好,那一个个脚印里,似乎还有残留的温度,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心防瞬间坍塌,柔软之后,留下的便只有眼泪。刚刚滑落脸庞,便被寒风吹做冰粒,沉沉坠了下去。
“沈墨,你可有想要保护的东西?”黎子何的声音低哑,压抑着哽咽。
沈墨明显听出来了,皱了皱眉,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带上淡淡的暖意:“有。”
“你会如何保护?”
“竭尽所能。”
沈墨浓黑的长发被风轻轻吹起,沾着风雪,却始终柔软,拂过黎子何的脸际,好似连她脸上的泪痕一并抹去,是呵,竭尽所能便好,当初她决定进宫报仇,就是这个想法,如今对一一,她竭尽所能,爱他护他,弥补六年来失去的一切,必须,先送他出宫!
“沈墨,回太医院,我有话与你说。”
“嗯,好。”
“沈墨,你会医病,会解毒对不对?”
“嗯,对。”
“沈墨,等会我与你说的事,无论如何你一定答应可好?”
“嗯,好。”
……
风雪愈盛,苍茫雪地里,两个深蓝色的身影,一前一后,维系着彼此的,是紧握在一起的手心温度,身后愈来愈长的深浅脚印,愈发模糊,印在心底的烙印,却成为这个冬日,唯一的鉴证。
桃夭殿因着云晋言的到来点起暖炉,殿内一片氤氲,姚儿仍是缩在角落,嘤嘤哭泣,云晋言站在殿中居高临下地看着,眸中有疑惑有轻蔑,扫视殿内时顺带瞟了她一眼,便看着身后跟进来的悦儿,扬声道:“你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
悦儿忙跪下,颤声道:“奴婢该死!娘娘发病,奴婢无法……”
“所以就把主子一人留在殿内?”说着又扫视了一圈,眸光犀利,落在悦儿身上。
悦儿听他话中意思,松了口气,知晓黎子何已经离开,面上仍是紧张,瑟瑟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云晋言眯了眯眼,没看出问题来,冷声道:“自行下去领罚。”
悦儿忙磕了个头退下,殿门关上,便只剩下姚儿的哭声在殿内盘旋,云晋言轻笑,黑眸里的精光好似老鹰寻猎,居高临下看着缩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