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目光跟段宏一触,才略微收敛,垂手来站到了船侧。先前被抢白那兵士脸色悻悻,至段宏面前报告,“将军,这是最后一艘,舱内还没检查。”说着对着船侧那个体形巨伟的汉子看了一眼。段宏却若未闻,对副将略摆下头,后者会意,自带兵去查看。
他立在船头。已是后半夜,江上无风,笼着层淡淡白雾,空气里湿度极大。连那桅杆上的战旗也仿佛被露水打湿了般,静静地垂作一束,刚巧就在那大个子军士的头顶上。
这时后舱传来一阵骚动,脚步奔迭声中,什么东西似乎慌了阵脚,正甩开众人夺路而逃。段宏取下背上的三弦弓,搭上羽箭,目不稍瞬盯着舱口。终于一个黑影窜出来,速度极快地往船边企图水遁。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段宏三箭齐发,几乎在同时射中那黑影的几处要害。那黑影已到了船舷,终还是功亏一篑,倒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可射杀成功的段宏以及他的亲随们,脸色却都不大好看。原来那倒地的黑影不是旁的,却是只体形巨大的狸猫。那狸猫就在大个儿军士脚边,他过去俯身看看,唇角上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大声报告,“将军,不知哪里窜出个狸奴来,倒不是奸细!”
这时副将上前一步,喝退那不知好歹的军士,“何用你多嘴!”
段宏紧抿着唇,面无表情,只挥挥手,便带着众兵转身离开。
他身后,那大个儿和同伴们吵吵嚷嚷,说着些什么段小子怎比得上咱们元帅之类的浑话,而那船舷旁的黑暗里,却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
她黑巾蒙面,又身陷那片没有边际的黑暗里,可唯有这一双眼灿若星辰,顾盼之间,灵动非常。她一直伏在那里,耐心地等众兵再都歇了,才摸上船来,找了套小兵的衣衫换了,将兜帽压低,就势靠在舱壁上,小歇片刻。
此时天已快明,露水深重。那层雾气仍浮动在江面上,岸边黛色的山峦,黑幢幢的营帐,一切皆笼在那如梦似幻的烟雾里,影影绰绰。可她心里知道,这水墨画卷般的平静就要被打破了,很快。
拂晓的晨光从渐稀薄的云层后透过来,待到江边托起一轮红日,那些恋恋不去的雾气才终于在万道霞光的照射下,消失地了无踪影。
可守城的兵士却发了慌,不知何时,这江面上竟布满了魏军的战舰,黑压压地有若铅云压城。檀道济得报,忙调动舟舰摆出防御战阵,可他虽临危不惊,指挥若定,却不代表每个士兵都能有此大将之风,慌乱中,宋军还未战却已失了先机。
魏军抓住机会,率先开始了猛攻。他们这次摒弃了传统的横排阵形,采取了单纵队的战列线战术,集中侧舷火力,并不惧被拍石击中的样子。檀道济定睛一看,才知这些驶在前面的战舰居然都用薄铁皮加固了船侧,怨不得这般有恃无恐。他还意外地发现魏帝佛狸居然也在负责进攻的第一梯队内,这对一国之主来说,哪怕是御驾亲征,也太过冒险。看来,他此战是志在必得了,檀道济想,心中忧虑更重。
江中大小船只如星罗密布,万棹如风而倏去,皇帝望着那湍急的江水,心中一阵惶惶。昨夜金帐点兵,独独少了木兰,他暗叫不好。李亮那骤然失却冷静的眼神,更加深了这种怀疑。好在,好在万事俱备,他原定的总攻也就在今日凌晨,比她的动作只晚几个时辰。否则,他关心则乱,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日头渐足,江风起,吹动战船上旌旗飘展。忽有人咂舌,指着宋军横排并行的一遛大战舰,“看!那是什么?!”
皇帝一凛,远远望去,只见那鲜艳旌旗上赤红的“宋”字渐渐消褪,而墨色如银钩铁划的“魏”字隐隐浮现,有若神迹。这时不光魏军惊讶,宋军也开始耸动,一时间大家手中得刀剑都慢了半拍。皇帝直到此时才面色稍霁,打眼往江上望去,大小船只纠葛在一起如翻滚的粥锅,又去哪里找她的影子?他浓眉一拧,唤旗兵,“这是天助我大魏,传令下去,日落前定要拿下建康城!”旗兵大叫“得令”,自爬上桅杆舞动令旗。魏军士气大振,更催动舟船,大刀往敌人身上砍过去。
刘宋水军本是仓促应战,又乍逢此变,阵形大乱。这时忽有三艘青龙战船排众而出,当前一艘飘扬着明黄色的九旄大纛,却是文帝亲来督战,稍后则是檀道济与段宏分左右压阵。
文帝虽不擅弓马,可心思极快,他叫来侍卫总管,要他照自己说的依样喊话,“众兵听令,此乃夷狄诡计,不可妄信!”这侍卫总管是文帝身边一等一的高手,内力深厚,自然中气十足,声音远远地在江上散开去,连离得最近的魏军也听得明明白白。
几乎在同时,一叶扁舟自战舰间隙轻快地滑出,向着魏军而去。文帝半侧身,不动声色地冲段宏点点头,后者挽弓搭箭,三箭连珠射向那扁舟上的黑衣人,人倾,船翻,血水在大江上只是那一缕,很快便不见了。
那侍卫总管今次已不用教,叠声喊道,“奸细已被段将军射杀,奸细已被段将军射杀,奸细已被段将军射杀……”
这一来既解了那“神迹”之惑,又大振了军心,尤其是连体弱的文帝都冲在了最前指挥御敌,刘宋士兵不复刚刚的颓迷,个个奋勇争先,恨不得把一直以来窝着的腌臜气一股脑还给魏军。
另一边皇帝却注视着那片江水,睚眦欲裂,心痛难绝。刘宋军队的喊杀声越来越响,他只是抬起头,声音低得几乎叫人听不到,“给我杀,一个也不留!”
隔着遥遥数十丈,文帝浮上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咳嗽几声,却拂开了小黄门递过来的汤药,喃喃道,“能让你佛狸疯狂若此的,难道是……她?”眼神蓦的深沉,黧黑而悠远。他自控力极好,这失神也只一刹那,“告诉段将军,是时候了!”
木兰乘那“螺舟”夜入建康城,又施展轻功在百多条大战舰上动过手脚后,本就没打算再回军营。她知这坚城不拔,时值春夏之交,疫病四起,人马都宿在江边总归不是长久之计,皇帝迟早要退兵,只借这“神迹天助”的幌子,盼能退的漂亮些,堵住悠悠众口。
她扮作一年轻水兵,就混在刘宋的水师中。当看到文帝亲临督阵,并巧破她计谋时,不由得暗喝声彩。这宋文帝刘义隆,确是个堪与拓跋焘相匹敌的人物。
他却关心则乱,竟将段宏射杀的黑衣人错认成她,大失方寸,无疑给宋军制造了不可多得的机会。眼见那神射手段宏再度挽弓,目标直指拓跋焘,她慌了,由不住想起来在邺城,那当胸的一箭几乎要了她半条命,那断箭上不是朱红的一个“段”字吗?木兰本身亦箭术非凡,挡住段宏的连珠箭不在话下,可这时她所在的战舰却在拓跋焘的另一边,鞭长莫及。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她一颗心跳得那样厉害,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冲上前去,打倒抛石机旁边的炮手,调整方向朝前方文帝的座舰猛烈攻击。所有人都被这猝发的石块拍懵了,段宏的箭放下来,转而去看护文帝,就在同时,李亮也看出了宋军的把戏,抢上前去拱卫皇帝所在的战舰。
木兰心里一宽,旋即才发现自身难保。舰上的士兵集中起来向她进攻,她只得借着笨重的抛石机作掩护,随手抄起把长枪来招架,毕竟人单势孤,左右支绌。两旁的战舰向中间挤拢,不断有兵士从舷上攀过来,黑色的甲胄潮水般涌向她。背上阵阵火辣,木兰咬咬牙,一个回马枪撂倒了从后偷袭的人,又劈手夺过把长剑来,使起了“轩辕三式”,盼能杀出条血路到船舷。一旦到了江里,她潜水的本领了得,又带着呼吸器,等闲这些宋军是追不上的。
她差点就成功了。
当那一箭痛澈心肺,身躯撑不住摇摇欲坠时,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对上双似曾相识的狭长凤目,深沉有如子夜。
是谁?
下卷 出入生天
(五十)
第二十六章 深宫疑云
是谁?
她无数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铜镜的如意式框栏中雕着振翅欲飞的凤凰,那顶端是流云纹衬托的葵花,寓意着“丹凤朝阳”。镜中人略欠血色的一张面庞,两条浓眉斜飞入鬓,透着几许英气。
她怔怔地发神,直到他从身后抱住她。宫女们忙不迭行礼,“陛下!”
他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叫她们退下。
她坐在那里没动,不行礼也不说话,在铜镜里对上那双狭长而明媚的眼,没有一丝退缩。
他就低低笑了,说,“木兰!”
她身子一抖,这名字熟悉又亲切,可她依然什么也记不起。
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表情,拥着她的手臂更紧了些,俯身过来……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连退几步,脸色苍白但声音镇定,“陛下,还不是时候。”
他也不恼,面容平静,“是朕太心急了。”只关心她,“你可觉得好些了?”
她被他一问,才觉得四肢无力,哪里都是软绵绵的,双膝摇摇欲坠,被他抢上来抱在怀里,“看看,刚才推朕的时候,倒是蛮有力气!”语气里满是宠溺。
她心里一动,却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
究竟是哪里呢?
她的身体渐渐恢复,可还是没有力气,跑几步便喘,跳个台阶也要心慌半天。沐浴时她仔细审视自己的身体,瘦削而结实,多处大小伤痕,尤其一双手,再怎样保养也无法消除虎口和指根处的硬茧。这是一双惯拿兵器的手,这身体的主人定曾经征战沙场……香汤热气的氤氲中,她微微阖上双目,感受那一股久违的热血激情在血管中流淌。水渐渐冷却,她想站起来,发现坐得过久,竟有点力不从心。
宫女从屏风后拎了木桶过来,“娘娘,可要再加点水?”
她摇摇头,不要宫女们搀扶,倔强地扶着桶壁自己站起来。是什么?是什么让曾经笑傲沙场的她竟成了浴后无力的娇弱宫妃?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