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犹暗,街上行人廖廖,夏日清晨的凉风吹来,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却说不出到底是心有寒意,还是身弱不受冷。正倚着柏树稍歇,便听身后一阵辘辘车声,一架四轮轻车飞驰而来。
晨光不明,那车的式样我未看清便已驰到我身边,我被那快车带起的凉风一惊,吃了一吓,正待退开,手臂一紧,已被人拿住,旋即身体一轻,眼前景物倒旋,已被人拦腰把臂拽进了一个帷幕重叠光线幽暗的空间里。
我心中在骇极,还未来得及呼救,嘴上一热,已被人捂住了嘴,耳边却听到一声低语:“莫惊动了旁人!”
轻轻一语,落入我耳中,却似晴天霹雳,震得我神魂不定。身体不由自主的簌簌发抖,心里一股气冲上来,不知是冷是热,是寒是炽,方寸之地瞬息间已经愤恨、狂怒、憎恶、心冷种种情绪如水如潮,喷涌而至,纠缠往复,掀起涛天巨浪。
我奋力挣扎,想将手臂腰间的束缚甩开,然而此时身体未曾恢复,力气不足,拿不住他的要害,竟是挣之不脱,而嘴被人捂住,更是连叫喊也出不了一声。
我只觉得胸间一口气弊着,若不发泄便要将胸腔胀破,手脚的挣扎便变成了毫无章法的痛殴。
幽暗的车厢里,他却也不闪避我的拳脚,直待我手足无力,才将我双手握紧,喑声问道:“可出了气了?”
受困多日,我惊惧恨怒,犹疑不安都曾有过,只是不曾觉得委屈——只因委屈这样的感情,唯有在亲友面前才能生起。然而在这一刻,心间除了痛恨愤怒之外,竟有无穷的委屈。
心中的这股气,岂是这几记拳脚便能散出来的?
“你给我滚!”
你若无情,最初就不该去见羌良人;你若有心,这些天就不该置我于不顾。
“云迟,我不是……”
“做便做了,休在我面前提个‘不’字!”
我厉喝一声,生生将涌到眼里的水气屏住,牙关不听使唤的打着战,哽咽之声在喉头几度欲倾泻而出,又被我硬吞回去。
手臂被人握着的地方一紧,芳馥扑面,兰香盈鼻,被人拥了满怀,耳边却听到一声沉涩的低叹:“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
我即便想哭,也断不会在他面前哭出来。这份狼狈,展露于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只不能落入他的眼里。唯有在他面前,我才分外的倔强,格外的矜持,不能容他有丝毫看轻,更不能容他怜悯同情。
我用他的肩膀将唇齿的颤抖定住,握紧双手,用指甲扎入掌心的痛楚镇定心神,将满口的苦涩尽数咽了下去,慢慢地说:“我不想哭,我不想为一个有杀我之心的人哭。”
手臂下的身躯一僵,原本沉涩的嗓音此际蓦地尖刻起来,喝道:“云迟,你胡说什么?”
我短促的笑了两声,喑声问道:“我有胡说吗?”
胸口一阵气促,无数我心里明白,但却一直不愿深想的念头化为了口中的尖利的话语:“你明明让人守在外面,却不主动出手救我,那是为了什么?别说是我中的毒让他拿住了你的要害,也别拿试探刀那明是否可用来搪塞!你不救我的原因,不过是不想因为我而受制于人,所以在杀我与救我两念间摇摆不定而已!”
齐略不语,车厢里一片静寂,只听得辘辘车去之声,夏日的晨阳明亮,透过重帷洒在他的脸上,光影交错,却见他颜白如雪,眸光似与车中的暗光融成了一体。
我回手握住他冰冷的右掌,惨然一笑,轻声说:“齐略,你若觉得我将成为你的拖累,想将我除去,你现在就可以将我手刃。”
他的掌心一片湿濡,一张脸却如玉石雕就,淡漠得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我深深地凝视他,缓缓地说:“只是我若将因为所爱之人而死,我愿死在他手里,却不愿他借别人之手来取我的性命!”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僵直的身体突然软化下来,环住我的双臂倏然拢紧,声音里也带出一丝颤抖:“云迟,你跟我走!”
我胸中被一团酸涩胀得满满的,怆然道:“我跟你走,能走到哪里去?”
“去建章宫,从此不再行走于市井,远离危险,我会……”
他会怎样?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却没有再说下去了。驰道上被路边柏树枝叶裁碎的日光一片片的落在车厢里的帷幕上,浮光掠影,交织忽闪,我平声道:“我不会去。”
他幽深的双眸似乎有两点火星闪动,我话声一出,那两点火星便一亮:“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
“这话该我问你,你还想怎样?”我的嗓音也陡然尖锐起来,怒极而笑:“难道阿依瓦是我招来的么?难道将原本简单的事弄复杂的人是我么?难道你以为我会将邀得君宠为毕生之荣?难道你以为建章宫的千门万户是我所求?”
齐略一错齿,眼里的两点火星随着我的话猛然爆裂开来,化为熊熊烈焰,似欲炙人生痛。我的腰身臂膀都似乎被他随着怒火泄出来的力量捏碎:“云迟,你以为自己高洁清华吗?你不过在仗着我的心意谋取最大的利益而已!”
我怔住了,直到胸腔胀痛,才意识到自己窒息已久,这一刻,我已经出离了愤怒,只是直觉的抬起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掌掴了出去!
他抬臂将我的手掌接住,用力一拧,压在身下,森然道:“云迟,你别太放肆!我让你一次两次,那是恩宠,你莫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只觉得胸腔中的胀痛一下裂了开来,就像烧得通红的石灰,一下被扔进了冰水之中,冷热激交,顿时迸裂崩碎,那碎痛溅射到全身,让我顿时四肢百骸都剧痛入髓。
脑中一片昏乱,这逼人成狂的剧痛却偏偏让我保持了一线清明,轻轻点头,痛极而笑:“不错,我是在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那利益就是你诚挚无伪,倾情而待的真心!”
财富、权势、声望那都是可以凭籍我自身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我并不是不喜欢那些,只是它们不值得我用自己的至真无伪的情意,去媚悦君王;我用了真情,希望得到的自然是真情,而不是那居高临下的爱宠,俯首低就的垂怜。
然而,我却作梦也没想到,本以为已触及的珍宝,却突然化为了空中楼阁,海上蜃景。
原来让我一次两次,不是真心,而是恩宠!
我以为自己此时必定泪涌难制,不料收回手来在脸上一抹,却是半点水渍也没有,只感觉手捂着的唇边笑纹越来越深,深到嘴角的梨涡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片刻之后,竟笑得气息短促,咳嗽不止。
“云迟……”
他叹息一声,扣住我的双手放松了,那声音似乎疲倦已极:“你若要别的,我都可以应你,只有这一件……只这一件,我不能应!你日常也明敏聪慧,难道竟不知妥协吗?”
“我用全部的真心爱了一个人,就想得到全心全意的回报,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直直的看进他的眼眸深处,深吸了口气,扬声道:“我若要得,我要得到纯粹;我若有失,我要失得精光。没有敷衍,不必强求!纵使你贵为天子,也改不了我的本性!”
他骤然甩开我的手,闭上双眼,喑声一笑,咬牙道:“云迟,你步步紧逼,难道定要我成为丧家亡国的昏庸之主才肯罢手吗?”
“你绝不会是姬宫涅一流,只不过即便你能如孝武帝那样成为空前明主,铸得金屋椒房,我也不为陈阿娇或卫子夫!”
第三十二章 离都
车厢里一片静寂,谁也不再说话,一阵令人心底生寒的杀气从他那边传了过来。我感觉他冰冷湿濡的手扣住了脖颈,却不觉得意外,心中却有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闪过:他杀人的手法实在太生疏了,下力的地方根本不对。
他的手越束越紧,我闭上眼,脑中不期然的闪现出自见到他以来的种种画面——齐略,你必会成我灾厄之源,如此了结,倒省了我下半世之苦。
大脑因为缺痒而昏沉,耳朵却偏偏清楚的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低喃:“云迟,皇天后土既肯将结识的福泽赐予你我,何故生成我们如此的性情?”
若他昏昧不明,与商纣周幽相似,就不会有我此时之伤;若我能与世俗女子相同,委曲求全,也不会有他的为难。
我与他,会生死危悬,进退两难,其实根本原因并非身份地位的差异,而是各自的性情所致。我们骨子里有相同的倔强,相同的高傲。仅以爱情而论,都不是那种愿意让对方占据优势予取予求的人。
所以即使明知对方有这样的心,我们也不会有谁肯低下头去,示弱求全。
因他说破迷嶂的这一句,我顿时明白他定要将曾经泄漏的真心视为“恩宠”的原因——只有恩宠,才是他的身份能容许的感情,否则他此次因私情而大乱方寸,就是失了为君之道。他需要自己固守君臣有别的概念,成为英君明主;同时他也要我承认这个概念,不可越规。
我若不认,我若依然执着,那便是沿着死路直直的走了下去。
我心一颤,眼中水气沿着睫毛滴下。
瞬息之事,似已久过千年。
恍惚之中,喉头肺腑的阵阵刺痛,他的手依然扣在我的脖颈上,却已经没有了那股要将我的呼吸扼断的力气。他的头压在我胸前,太急促的呼吸使他岔了气,呛咳不止。
我想说什么,可喉头热辣辣的刺痛,一张嘴,便有股腥甜之气顺着呼吸的失调冲了上来。
齐略停止了咳嗽,我感觉到他激动的情绪正一点点的恢复镇静,就像湖中的波涛息止,余波消逝,只剩一湖沉静无比的碧水。
“云迟,你在明见事态的时候,就该有决断的勇气,采用任何可行之法脱逃,而不是囿于妇人之仁,迟疑不动。”
我心知他指的是我被刀那明扣着的时候,与翡颜交好,却没有利用她脱逃一事,暗暗叹气,也不争辩,只是静静的听他的话。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那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