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我要什么,可从没告诉我他要什么,他只想保护我;
他要让我开怀,却不跟我分享他的悲伤,他告诉了叶子;
他不愿我忘了他,因为我是他愿意结交的女子,若是叶子这么说,他恐怕也会失去自持;
他会思念我,是因为我当时向他索要答案的坚决,给了他太深的印象,如果换成了叶子……
呵,叶子啊,那天她问我有没有吃她的醋,我实话实说告诉她:一点点——十三身边的女人我从不在意,即使是怀孕的十三福晋我也已释怀,但叶子却不同,她是我最欣赏的姐妹,甚至我常觉得,她的魅力比我要大,那么我们俩对十三而言,究竟有何不同?如果她不是嫂子……
我不愿再想下去,不愿真的变成这样一个患得患失的女人,不愿这样猜度着两个最亲密的人。
恰在此时,一阵簌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掉头一看,却是十三,竟也穿着件青绿色的长袍,正抱着双肩含笑望着我。我也冲他哈哈一笑。
他走到我身畔,握紧拳头张开双臂,笑望我道:“春来江水绿如蓝,洛洛,别浪费了这好景色,咱们去湖上泛舟吧!”
我一边看着他和这春天一样生动的脸庞,一边想着他的眼泪掺杂着放声大笑,一滴一滴地流下的情景,那该是何等样的悲从中来?而我呢,只能如此无能地赚取他的笑容。也罢,既然不能为他分忧,起码让他忘忧。我转过头,果然见引着十三过来的奂儿正候在一旁。
“奂儿,叫人把阁子上的游船取出来,打理一下,我和十三爷这就要用。”
奂儿笑道:“自打入春,船就早已搬出来泊在洄水榭啦!只是今儿早上,管船只的老程出去办事,这时那边恐没有人。”
十三道:“那不碍,恰好咱们自得其乐。”我点点头,示意奂儿下去歇着便是。
转过头来,十三轻轻地把我搂在胸前,道:“没有太想我吧?”
静谧的气氛和温柔的问候让我暂时硬生生地抛去杂念,静静地靠着他,正要答话,背后一声轻咳却吓了我们一跳,却是奂儿埋头憋着笑回道:“格格,太子爷派菊喜来传话了。”
说毕,一个人从树影中走出,正是我出宫后便久未碰面的菊喜,她倒比以往越发出落,气色颇好,不过仍是恭恭敬敬却又冷冷淡淡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烦又心慌。
我看向十三,只见他也早收了笑意,好像在想些什么。
菊喜行礼问安后,便送上一个方盒子,退后垂首道:“格格,这是爷送您的东西。”声音平平的。
我刚要反应,身边的十三却已上前一步,拿起盒子,冷冷地对菊喜道:
“拿回去!”
菊喜并不接盒子,只回道:“请十三爷不要如此行事。这是爷送给格格的东西。”
十三的脸色已经极其冰冷,嘴角紧紧抿着,似乎眼看就要向外冲去,我从未看过他这样生气,忙死命地扯住他的后襟,接过他手上的盒子抢上一步道:“菊喜丫头,你跟我过来。”
十三却也上前来将我用力一隔,我一阵气急,回身皱眉对他轻声道:“这个时候,别惹事。”说完,回过头便领着菊喜向我的书房走去。
打开箱子,其中尽是大大小小的盒子,这都是太子爷被废前的几年送过来的——除了前两次,其余的我都没拆开过。
我抱出盒子,对菊喜道:“一并搬了回去,爷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菊喜不动,回道:“格格,爷让我传话,说是今时不同往日,不会再任您辜负他的心意。”我浑身忽地发凉,想到了太子爷能将人冻僵的眼神和言语。本来存着的一丝侥幸如今也烟消云散——他自是觉得我不只辜负了他,也背叛了他,本来我和十三的事他该是知晓甚至默许的,可自从被废之后,他早已认定十三是害他蒙冤受屈的元凶,心随事迁,如今,他恐怕不能再容忍。
菊喜又双手奉上了盒子,我下意识地接过,打开来看,一只刺眼的翠玉簪子赫然摆在盒中央,顶部的碧玉又圆又大,却让簪子徒增俗气。我苦笑着叹了口气——这样的礼物,和从前的也再不相同;太子爷对我,更是不复从前;此次的卷土重来,恐怕无关风月。
庭院中的暖风吹进,我却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菊喜躬身道:“格格,这礼物,还需要我带回去么?”我颓然地摇摇头,道:“下去吧!”她行了礼出门去,我无意识地看着她的背影,将手中盒子向桌上一推,谁知碰倒了所有的盒子,撒了一地。
我忙俯身去捡,可动作一下僵硬住,心怦怦直跳——一块儿上好的江宁的手绢,已变得皱皱巴巴,上面还布满了墨迹;一张红木绣屏,边框断了两个小角,似乎还抹上点淡淡的红色……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个刚入宫时太子爷送来的酷似芷洛的宫装小人,胳膊和腿都散在别处,只有头和身子还在一块儿,但胸前却明晃晃地插着几根银针!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胳膊和脖颈,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是谁?是谁恨我入骨?背脊上窜起一阵电击般的凉意,凭着直觉我只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刚刚的这位丫环菊喜——每次接近她,我总能感到一种令人战栗的压迫感。现在想来,那是一种暴戾的气息,好像时不时会扑过来啮咬啃噬……而原因呢?能让一个女人如此仇视另一个女人的,恐怕只有一种情感——疯狂的嫉妒。难道说,难道说,菊喜她,爱上了太子?
我疲倦地拖着步子又走向湖边,脑里乱糟糟的又多了一件大事,和从前的很多事搅在一起,简直成了一锅粥——不,就像面前的柳枝,拨完一重又见一重,缠绕在人心里。
垂柳深处,十三仍然背着双手立在岸边,他高高的影子恰巧把我笼住,挡去下午的阳光,我心中一喜一暖,只觉柳暗花明,忙晃晃头把事情抛在一边,探头在他身边,笑道:“老十三等着我呢!舍不得我对不?该划船去啦!”
我慢慢收住了笑容,因为我碰到的是两道刺向我的目光,没有柔情蜜意,只有质问和怀疑。
“为什么拦着我?”他轻轻地问。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他又扬声问:“为什么拦着我?”
我舒了口气,笑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信我自己能解决?”
他仰头哈哈地一笑:“你能解决?现在的太子爷,你能应付得了?洛洛,别天真了!”我皱了皱眉,不答他。
他见我不语,转身就要走,我忙拦了他:“你要去哪儿?”
“去找他说个明白!”十三咬牙道。
我大惊,横身挡在他身前,低喊道:“你疯了?这是什么时候?你现在去,等于惹火烧身!”
十三果然不再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好半响,他冷哼一声,紧盯住我道:“是了!这是什么时候?我又是什么人?但是,不论如何,我还知道怎么护着我的女人!”
我胸闷气短,强自轻声道:“你别想歪我的话,我是担心你,别无他意。”
他深吸口气,笑道:“原来我老十三今日竟要别人来担心?真是有幸,洛洛,我是要多谢你的担心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他的语气,上前怒道:“你说清楚,谁是别人?咱们相处这许多日子,我只道与你知心知意,原来对你来说,我竟也只是‘别人’!需要你保护的‘别人’!没权担心你的‘别人’!你还说知道我要什么,听着简直可笑!我告诉你,我要的不是你的保护,我不稀罕!”我停顿了下,感觉泪在往上涌,忍了回去。
十三点点头,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不需要我护着你。我竟忘了,你姓佟佳!你是佟佳氏的芷洛,哪是我的洛洛?”
我不禁苦笑,心里又急又气又疼,从来没和人这样吵过架,这时简直不知道该先抒发哪一种,终于憋出一句:“你又何尝是我认识的十三呢?”
十三一愣,随即一声冷笑,转身便走,我酝酿出的下文竟然没了着落,忙追上去喊:“你站住!”他好似未闻,硬是往前走去,一身绿衣马上便看不见了。
我硬生生地咽下嘴边的话——他胆敢就这么走了?!搞了半天,倒像是我伤害了他,把他气跑了不成?他把我的话故意拧着听,自顾自的说话,反倒有理了?现在留下我自己会有多伤心,他竟想都没想过,径自走得如此潇洒,如此痛快。不过当然,我是别人嘛……
我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遂穿过柳树向洄水榭跑去——好,你走你的路,我划我的船。没有你,我还会淹死不成?我还要玩得尽兴哩。
好不容易从桩上解开了绳子,我跳上船便握住了桨向外划水。半响过去船竟纹丝不动,我倒出了一头汗。哼,原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就是骗人的,骗人的!我用尽全力最后一划,船竟然像不耐烦的丈夫经不住妻子的唠叨,虽然不甘心情愿,可好歹吱呀一声,动了起来。
我把那个鬼十三抛在脑后,全身心地扑到划船这件事上,掌握了要领,不一时,船已经挪到了一两米的地方。正有些小小的得意,忽然觉得船身左摇右晃。我连忙将两只桨平放在舷上,可船仍是晃个不住,侧面已经开始涌进水来。
我一阵惊心,四处一望,只见树影,哪有半个人影——我阿玛的这东花园,果然就是地广人稀。
求人不如求己!我咬咬牙,死命把住船的两舷,可却抵挡不住船身的悠来荡去,低头看去,却见湖水一丝波澜也无,我正自纳闷,一不留神,船彻底失了重心,我不免落水。
没关系。我施展开唯一会的一种泳姿蛙泳,向两米处的岸边进军。可是毕竟接近五年没下过水,挣扎中我被灌了两大口湖水,这才扒着一根柱子上了岸。
一时间只觉得天晕地旋,身子重的要命,只有就地一躺。这个时候,急急的脚步声却传来了,叫格格的,叫主子的,叫天的,叫地的,全数围了过来,吱吱呀呀在我身边各说各的,吵得我脑中更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