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得了回信,纪晏的心情沈甸甸的。
世子堂哥回答的爽快,事实上需要的布置不知道几凡。他就想不出怎么名正言顺的回京,更遑论科举。
纪昭年年落榜,连个秀才的边都没擦着。只听说纪昭要娶亲了…到底是娶表姊还是表妹,每个月听说的消息都不一样。
原本孔夫人派来看管他们的那房人,已经在镇上安家,开了家生意还可以的布铺。不知道是被打怕了,还是堂哥的人跟他们达成什么协议,总之这房人都敷衍着孔夫人各式各样的指令。
那家的妇人碎嘴,都是佳岚在接待。她也只是淡淡的转述一些八卦,有些孔夫人的恶意,就过滤掉了。
不说其实他也知道,只是不想追问。
他渐渐领悟到,人的一生,能追求到的真的很少,所以很朴实的坚持。
只希望夫子和伯父一家都能平安顺遂,能够让四个小水果嫁个好人家,让阿福临老不用下狗肉锅。
然后,佳岚可以一直在他身边。
他的最大希望,也就是这样,他身边的人都好好的。其他不敢奢望,更不敢求。所有的努力都环绕着这些小小的心愿,所以对于考进士,他实在有些心虚。
不是为了社稷百姓,不是继往圣绝学,也不是开百世太平。原本读书人应该有那种伟大胸怀。
他却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微愿,想徒占一个功名官禄。
所以他更努力,更用功。就是因为有点心虚,可能挤掉一个有大抱负的才士、未来的好官。
他会做到最好,让自己的心虚少一点。尽量的,让夫子以他为荣。
…如果能考赢佳岚,那就更好了。
但愿望很美好,事实很残酷。这些年或许功名心有淡然过,但读书已经成为一种爱好和习惯,他敢说比佳岚多读很多书。
可最被打击的就是这个。拿道德经当闲书看的佳岚,随手写在废纸上的策论,就把他甩了好几条街。
这让他的男儿自尊真的受到不少伤害。
***
这年深秋,一行豪车健仆出现在周家村,很惹人侧目。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精神的大马和这么华贵的车辆。不管是仆从还是仆妇,穿着打扮跟镇上的最有钱的老太爷相差不远。
车里的主人没露面,只是使人和蔼的问,纪晏纪公子住在哪儿。
乍听纪晏还转不过来,讲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傅仙家的举人老爷,很热心的指路,「举人老爷去三叔家买新米了,要去那儿找才不会错过。」
唷,没想到只是回答几句话,有开口的都得了一两银子的打赏,真让人乐歪了。
车里的主人下车上马,往周三叔家前进。没走好远,就看到一个衣服洗得发白的少年书生,挑着沉重的担子,大步走来。
瞠目并且不敢相信,认了好一会儿,这个留着美髯,神情威严的中年人,迟疑的喊,「晏哥儿?」
赶路的纪晏停住脚步,张望过来…不由得大惊失色。虽然只是匆匆拜见,不曾相处过,但过年都得往舅祖父家拜年,总混了个脸熟。
这…这不是华亭侯,他的大表哥容岳峙吗?
他第一个念头是,难道祖母容太君真容不得他,派了娘家的大侄孙来对付他?但随即被自己否定,舅祖父国公爷哪里是那么好差遣。
容岳峙虽然有些高傲严厉,待人倒是公平正道的。说起来,他还真有高傲的本钱。有别于其他勋贵子弟,十几岁就是御林军,在当年的陈州血战,跟着政德帝拼杀过,随着收复华州。要不是重伤殆死才送回京城,应该隶属当年冯宰相的重将才是。
这等战功,让他除了国公嫡长孙的身分外,还加封了一个华亭侯。是勋贵子弟中的拔尖人物。
年纪差得太多,没有相处机会。大表哥待他和纪昭,倒是一视同仁…都不怎么搭理。
纪晏定了定神,将担子放下,整了整衣冠,谦恭的一礼,「大表哥阔别了。」
容岳峙心里一阵惊涛骇浪,简直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他听闻近徽有个耕读举子名为纪晏,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暗暗还叹气姑祖母的几个孙儿,都养得跟姑娘一样。还不如贫寒耕读的平民举子,经过风霜焠炼。
偶得耕读举子一诗,他大为赞叹,还给祖父过目。
「也叫纪晏?」国公爷失笑,「这两年你南下访友,不知道你姑祖母家的纪晏也考上举子。就我看,两个纪晏,诗才倒是不相上下。」
谈到兴起,容岳峙好奇了,国公爷也想见见这个出息的甥孙,俱帖却没有来。
据说,纪晏外出求学,出京了。但是去哪求学,却没个说法,还是恍惚有人提起,靠近徽州那一带。
后来耕读举子纪晏的诗倒是满京传抄,容岳峙也都看过了,很欣赏这个小才子。但是越听越不对劲。同名同姓者,在有多有。但同名同姓还同年纪,并且都是满腹诗才的举子,这就太巧合。
有回宴中巧遇纪侯府世子,他逼问再三,世子爷支吾半天,讨饶说,「我只知道晏哥儿在靠近徽州的周家村…大表哥别再问了,祖母已经罚过我。」
他还在惊疑,国公爷已经脸色铁青的让他出京,去周家村看看。
结果,他嫡亲的表弟,在这穷乡僻壤,穿着破旧,挑着两担新米,差点就擦肩而过。
「你不是在书院求学么?!」容岳峙喝斥。
纪晏先是一呆,然后苦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邀容岳峙到家里喝茶。也不让人帮,挑起担子引路。
院墙残破,大门早已脱漆,擦洗得露出里面的木色。无钱修瓦,屋子都覆着茅草顶。一副残颓败落相。
几个婢女倒是进退有礼,奉来两盘榛子和松仁,煮起新茶。指甲都剪得短短的,
和她们家公子的手一样粗糙。
…这是侯府公子过的日子吗?明年要科考的举子,他的表弟,就这样准备课业?
他完全不是滋味,心里比猫挠还难受。到这时候,他真的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从来没有什么书院,出京只是为了软禁而已。他是听说过有人阻子孙后路,只因嫡庶。但总是当奇闻听听,没想到会发生在他表亲身上。
容岳峙心情沉重的喝了有些寡淡的茶,要了纪晏的功课看,又跟他们吃了一顿饭。他该高兴却高兴不起来,耕读举子就是他表弟。
是希望能够焠炼,但不是被折磨着吃这么多不必要的苦。
「你几时回京?」容岳峙淡淡的问,「该启程了,难道你要掐着时间,冒着风雪回京?」
纪晏没有回答。事实上,他是没有办法回答。
「收拾行李,我正要回京,稍带你一程。」容岳峙依旧淡然。
「大表哥,祖母没有发话…」
容岳峙打断他,「我祖父发话了。你总不能不听舅祖的话吧?姑祖母那儿,我替你说。」
纪晏的心跳了起来。他可以回京了。有机会去考进士了。
「但是我不能把丫头留在这儿。」短暂的狂喜之后,纪晏立刻警醒过来。
「哦?」容岳峙很是威严的看他。
纪晏没有退缩,「既已共患难,何不能共富贵?她们随我出京,就该随我回去。」他硬着头皮,「这是身为人主该有的责任。」
容岳峙的目光柔和下来。他祖父的眼光的确毒辣,能够看透子弟的本质。
「我明白了。」容岳峙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只是,国公爷的眼光再毒辣,华亭侯再精明,他们一直不知道,这一切的情报操作,其实都是奸滑似鬼的纪侯世子的手泽。
这倒成了永恒的秘密,一直没被识破过。
三十二
一路行来,大表哥容岳峙与纪晏同行同止,这个精明的华亭侯终于看出些不对头。
简直不像他们勋贵人家子弟,倒像是他游历时认识的累世书香子孙,譬如江南陈家儒生,沈稳端方,根本没苦读这回事,而是乐在所学,完完全全的潜移默化。
跟他谈天,煞是有趣。这个年纪尚轻的少年举子,想得深,看得远,酷好比喻,惯能深入浅出,不得不承认,有时还让他这个精明的华亭侯感到若有所悟,如醍醐灌顶。
也就比他的长子大个几岁而已,就说得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注)这样的话来。
京畿举子榜上第十五,不是侥幸。
这已是一奇,没想到纪晏身边的那个丫头让他更奇。
第一眼他就瞧出了那个大丫头改变肤色,恐是江湖易容术,原本还有些戒备。他懂一些面相之学,这丫头的面相明明是水性杨花、女伎娼妇一流,更是非常不喜。
但是仅几天,他改观了。
有几分懊悔,少年时不珍惜,没好好学面相之术,见骨不见气。面相虽是风流浪荡短命早夭之相,却拥有一股浩然正气压制,将天生的相貌翻转了。
偶尔听到纪晏和这个名为「家兰」的婢子对答,竟是在争辩《道德经》当中的「弱其志」,和论语中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否可以相互应证。
纪晏认为可以,小婢认为不可。「论语泰伯篇全文是这样:『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就是说,既有前言,也有后语。兴诗立礼成乐,很明白就是教导民的步骤,既然已教,怎么会以为『民可使由之,不可始知之』?」
「总之你就是一肚子歪理。不见老子所言,『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非也非也。」小婢子笑了,「以前婢子也老琢磨不透,现在倒是摸到一点门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只是不语。鬼神之事,小老百姓知道没好处,只会引起恐慌。还不如让专业的去处理那些事情,统治者只要专心治民。百姓能虚心处世,吃得饱肚子,不要去在意那些鬼神异事,强健身体,其实也就可以了。」
「还是狡辩…」
但是纪晏说了些什么,容岳峙已经没再仔细听,而是汗毛刷的一声全立直了。他这个华亭侯领的差事,连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