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怎么可能上演规模如此宏大的荒诞剧呢?
会场最前面全是独立连的枪兵,每个人都怀抱步枪、冲锋枪坐在地上,枪刺一律打开闪着阴郁的寒光,几挺轻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铁戈等人。在枪兵的周围则是荷枪实弹的警察,然后是群众专政指挥部的民兵、各学校的学生、机关干部、工厂工人和郊区的农民。会场四周有大批腰间挂着手枪的警察四处巡视着,如临大敌一般虎视眈眈地盯着与会的人群。
许多居委会的老头老太太和小孩,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竟然挤到离示众台十来米的两侧,叽叽喳喳小声地议论着,会场充满了压抑和紧张的氛围。
这是红州自四九年解放以来最大的一次公判大会,人们当然不会放过观看这场荒诞剧的机会。
独幕荒诞剧开场了,首先是批判发言,这是惯例,是必须经过的程序,发言者用一种伪装的苦大仇深的表情,声嘶力竭地把一桶桶脏水泼向这些受害者。
其间不时插入男女广播员义愤填膺的口号:
“坚决镇压反革命!”
“打倒四人帮在红州地区的黑爪牙!”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这也是不可或缺的必要点缀,不然就显得没有气势。
铁戈觉得那个女播音员的声音非常熟悉,他把脸侧过去一看,原来竟然是和他一起住在老山包上的一个同学的妹妹,和自己的大妹妹铁兰还是同班同学。文革前他们天天一起有说有笑地上学,如今一个是慷慨激昂高呼革命口号的革命动力,一个却成了“罪该万死”的“阶级敌人”,铁戈忽然明白原来的“革命阵营”就这样被分化了。在这个国家一个曾经的革命接班人很容易变成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而一些“反革命分子”也能在一瞬间恢复成真正的革命者,这种角色的转换其实并不需要这些人做出怎样的努力,实际上只需要某个有决定权的人一句话就行了,比如文革期间大批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大批省部级高干甚至国家领导人一夜之间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五一六分子、北决扬分子。当然也有像贺龙七四年平反那样“幸运”的事,铁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着接受了这一无可奈何的现实。
这时那个黑矮胖子所长在每个人的身后喝令把头低下来,这样做是为了表现“阶级敌人”完全被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所震慑,另一方面也是教育那些前来开会的所有工人、农民、学生、干部和市民们: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换言之得罪了当官的就是要落得这个下场,因为只有官员们才能代表无产阶级专政。
而郎超雄、铁戈等人则认为自己无罪,一个个昂首挺立,目视前方,拒不低头。这一下惹恼了黑矮胖子所长,由于他个子矮,铁戈等人又是站在长条靠椅上,于是他跳上靠椅举起拳头击打每个人的后颈脖,同时低声吼道:“低头!把头低下去!”
没人理会他,这群“罪人”仍然顽强地保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桀骜不驯地抬头远望,并且轻蔑地冷笑着。
这时一帮公安干警和独立连的枪兵一起扑了上来,三个人一组强行按住一个人的头,还有人在后面偷偷地猛击这些“罪人”的腰部。“罪人们”虽然已经丧失了话语权不能表达自己的愤怒,但依然坚持着无谓的抵抗,他们的脑袋也不屈地晃动着,腰部向左右扭动着,努力地企图抬起高傲的头颅,然而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
批判结束后就是宣判。
前面的批判发言铁戈是左耳进右耳出,那全都是早已预定好的的御制屁话。宣判就要认真听了,那里面有这一群人的所谓“罪行”,更有每个人的刑期。
县法院一个什么人在宣读判决书。
铁戈仔细地听着,并用手指头做着记录,他听到这人一共说了五个恶毒攻击:
“恶毒攻击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
“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运动”;
“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新生事物”;
然后结论是:
“他们完全是一伙打着‘红旗’反红旗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判决书提到铁戈的“罪行”只有一处:“反革命分子铁戈书写反革命《訄言书》,公然威胁我专政机关,反革命气焰极为嚣张。”
与他人共同的罪名有一处:“章子野、左子海、铁戈等人还提出要研究军事,妄图进行反革命武装暴乱。”
而他非常想听到的关于反动组织名称、组织形式、组织纲领、行动计划、联系方法,这些极其重要的关键内容却一个字也没有,这恰恰证明了自己原来的推测是对的:这是一个因为官愤极大而被判决的案子。
接着他听到宣判,这是决定每个人距离自由还有多远的判决:
“首犯郎超雄判处无期徒刑”;
“主犯石庵村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骨干成员叶一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骨干成员铁戈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铁戈突然面白自己为什么排在第四的位子上,原来是上面把他安排在第四号头头的座次上,这使他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心里骂道:“妈的,老子还有这么大的能耐,居然成了反革命集团第四号头头自己还不知道?谁他妈给我任命的?”
“柳六一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韦新雨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监外执行”;
“左子海戴反革命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
“章子野因与外地某些人有别的联系,另案处理”;
“李炳林因犯有诈骗罪,另案处理;”
“辛建免于刑事处分,教育释放。”
从念到铁戈的名字开始,每判决一个台下就会响起一片叹息声:“可惜呀,太年轻了!”
“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就成了反革命?”
“都是些造反派嘛。”
“郎杏才家这回惨了,儿子判了无期。”
铁戈现在不管这些议论,只顾睁大眼睛搜寻台下熟悉的面孔,可惜一个也没有看见。他不知道此时在战校的学生队伍里,小妹妹铁瑛正噙着泪水远远地看着他。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无情地判决,这真是最残酷的场面。
他更不知道在大礼堂广场外的的大门口,他的父亲像一头发怒的东北虎一样铁青着脸走来走去,地区汉剧团的一群演员连拉带架把他送回家。
一路上他破口大骂:“没想到,真没想到,我从东北打到湖北,竟然打出了一个反革命儿子来!”
红州当时的城镇居民和郊区农民加起来也就三万多人,铁戈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把大礼堂前的广场填得满满当当的,估计有两万多人,这浩大壮观的场面比“九大”庆典都更胜一筹。他在心里暗叹道:“地委如此假戏真做,可见我们这些人的官愤的确是太大了。”
铁戈等一行人被押回看守所后正等着干警开铐子时,郎超雄突然大喊一声:“大家都不要上诉!”
惹得黑矮胖子所长又是一通大骂。
铁戈回到号子里,大伙问他一上午到哪里去了。
他淡淡的吐出两个字:“公判。”
老段赶紧问道:“几年?”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少则五年,多则十年。”他用两个食指交叉着比划了一下:“妈的,这回真是‘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老铁休矣!”
“十年?”老段一吐舌头说:“真是‘墨菲法则’呀!”
“豺狼”却露出羡慕的眼神:“老铁,你真是我们号子里面最走火(武汉话:幸运)的人。”
铁戈烦躁地骂道:“老子都判了十年,走他妈什么火?”
“豺狼”笑嘻嘻地说:“老铁,这你就搞不懂了。我说你最走火是说你才来几天就判了,没有受小号子里的罪。你看这墙上的血印,都是夏天蚊子吃饱了血飞都飞不动停在墙上,不用巴掌拍,只消用一个手指头一按肯定跑不了。号子里最难熬的就是夏天,晚上蚊子不请自来,密密麻麻满天飞,都来参加人血大宴。看守所里又不准用蚊帐,只能任蚊子乱叮,整晚上都睡不着。到了早上蚊子还没下班,苍蝇就来接班了,嗡嗡嗡围着人转,赶都赶不走,讨厌死了。白天又热得不行谁都睡不着,没有哪个犯人不长痱子。冬天坐牢最好,既无蚊子又无苍蝇,你往被子里一钻那叫一个舒服。再等十天上诉期一完,你就可以到劳改队去了。不管怎样劳改队总比看守所的小号子强,而且判了刑就有明确的盼头,在我们眼里劳改队就是天堂。恭喜恭喜,老铁快熬出头了。”
老段也说:“老铁,我们这些坐小号子的人最希望的就是无罪释放恢复自由。如果办不到,万一判了刑就是希望早一点到劳改队去。你才来几天就判了,真的应该恭喜你,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那神情那语气就像小孩盼望过年一样焦急。
周峰、华小六等人全都面露羡慕之情。
铁戈搬起指头算了算:“我从十二月二十八号逮捕那天算起到今天一共才十五天,还没有提审就判了,你们说这说明了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铁戈大骂道:“妈的,一旦地委把刺刀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就说明当权者下决心要整死我们,你们说我还高兴个什么劲?看来他们不提审我就判刑,其实是早已定案了。‘豺狼’说定案要有证据,态度决定不了刑期,老子恰恰是态度决定刑期。我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成了反革命,还是第四号头头,老子死不瞑目!”
过了片刻铁戈又问众人:“为什么不能上诉?”
老段问:“老铁,你真打算上诉?”
“老子死也不服!”
“豺狼”抢着说:“老铁,你千万不能上诉。第一,不论你有没有罪,地委判了你,这说明他们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整你们。你上诉也没有用,费了老大的劲写上诉,到了中院人家兴许看都不看,提笔写道:‘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你当时就没有鸟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