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轻叹一声,突然抱着她拔身而起,纵回高台上,唤了一声:“香帅。”
他的话音还未落,黑暗中已闻衣袂破风之声。楚留香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起:“我在。原兄,小离,你们放心。”
知道他已挡在两人身前戒备,莫离紧紧抱着原随云,双手攥住他背心衣料,终于哽咽失声。
英非我所杀。大堂点火,到我身边。
在她掌心的一笔一划他都写得极慢,生怕她弄错分毫。当时他留给她的,只有那寥寥十来字,和一枚火折子。方才她燃起火墙,他却问火种从何而来,她便已隐约猜到,背后还有极厉害的人物螫伏,才会让他如此顾忌。
石观音老辣深谋,丝毫的破绽都很可能被她识破,也难怪原随云苦心隐瞒。只是心中堆积的疑惑已实在太多,而刚才穴道骤然被制,黑暗中听他和楚留香、石观音对话,那番折磨也非言语所能形容。此刻如释重负之下,只觉全身虚软,几乎站不稳脚跟。
原随云默默地将她箍在怀中,一遍遍抚着她的背脊,轻吻她鬓角。
洞穴另一头,石观音怒极反笑:“楚留香!你可知道胡铁花此刻正陈尸乱石之上?亏你还对他二人如此维护!”
“胡兄也是在下的朋友,你真以为我会坐视他被人毒死?”原随云抬起头,淡淡说道,“别忘了那毒药来自何处。况且,诈死一道夫人你应该最为熟悉不过才是。”
“一派胡言!若是诈死,为何竟连我也分辨不出?”
“我记得夫人曾经说过,论下毒的本事,其实还有人比你高明许多。难道你已忘了么?”
绿莹莹的幽光下,只见石观音面色又是一变,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抿嘴不言。
原随云却没再理会她,只低低对莫离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旁若无人,摆明了已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石观音正要作色,楚留香却已抢先说道:“夫人,在下还有一事相询。”
石观音吸了口气,冷冷开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无花是否也未死?”
“事到如今,香帅还猜不出现今他扮成什么模样么?”
“原来……丁枫是无花所扮?”
“不错。”
楚留香怔愣片刻,长叹一声:“之前在海阔天船上时,一连数日,我丝毫也不曾怀疑过。无花当了一辈子和尚,故作女态居然会那般惟妙惟肖,只怕夫人功不可没吧?”
石观音脸色稍缓,微微笑了笑:“我那儿子确实很聪明,只跟我学了半年,举手投足就已不比我逊色多少。香帅目光犀利,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他又怎敢轻易在香帅面前出现?”
“蓉蓉曾对我说过,高明的易容之术,无非就是善用人心,如今看来果真不假。在下实在做梦也不会想到,昔日的光头和尚居然会变成如此──袅娜风流更胜女子的人物。何况在船上时,他还一直盯着我看。”
“所谓忍术,首要便是善知人心。他越是处处留意着你,你反而越想不到竟然是旧识,不是么?”
“无花的心机,在下从来都佩服得很。”楚留香顿了顿,又开口问,“如此说来,高昌石脂水失窃的血案,莫非也是他的手笔?”
“自然是了。香帅莫要忘记,武当虽以流云飞袖成名,少林的袖功却也不差。对付一群无名小卒,当然可以模仿到让人难辨真假。不过,说到石脂水──”石观音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原随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石脂水泼我身上!”
“若非石脂水粘稠,在下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细碎之物沾身便挥拂不去。”原随云终于朗声接话。
“你当真以为胜券在握?”石观音冷笑一声,“莫说这里的一群乌合之众我不放在眼里,就算胡铁花还活着,此刻只怕也已凶多吉少。”
“你错了。”原随云笑了笑,缓缓道,“不但胡兄未死,华真真姑娘其实也未死。华姑娘的武功如何夫人应该清楚。合他二人之力,此刻想必早就救出金姑娘。这岛上,夫人约莫已经没有帮手。”
“你──”石观音忽觉失态,猛地截住了话头。
沉默片刻,她那咬牙切齿的语气蓦然放柔:“原公子,我当初承诺解你眼中之毒,并非敷衍之词。与我合作,你可以坐拥无上的财富和权力,更可以重见光明,你又何忍放弃这一切?”轻叹一声,她悠悠道,“君姑娘的模样,你真的不想瞧一眼么?……我的模样,难道你也一点都不好奇么?”
“在下想要的东西,从不需假借他人之手获得。”原随云顿了顿,沉声道,“何况,你实在太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莫离的本事。我眼中的毒,早就已经被她破解。”
黑暗中响起好几声饱含讶异的低呼,在场除了莫离和楚留香,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怔。
石观音脸上也终于出现了震惊的神色:“什么?!你──不可能!”
“莫离之前不是说过了么?世上只有无知之人,没有无解之题。夫人你的相貌,不巧在下也已经见过好几回了。你确实很美,只不过……”原随云顿了顿,悠然道,“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夫人只记得那些对你痴迷的人,却似乎忘了,当年你风貌最盛之时,家父对你亦是不屑一顾。而现在,连你的儿子都比我老了。”
楚留香长叹了一声:“类似的话,记得当初在大漠我就已经说过。可惜,夫人似乎早已忘记。”
“但凡上了年纪的人,记得的东西总会少──”
“你们这两个小畜牲!”不等原随云说完,石观音已经怒喝一声,温雅的仪态尽失,朝着高台直扑而来。
早在原随云出言相激之时,莫离便悄然退出他的怀抱,站到了高台边侧。此刻黑暗中只听风声猎猎,却是他和楚留香纵身迎上。
这,简直就是当年在石观音巢穴的恶斗重演。只是彼时莫离尚能看清三人,此刻却只见一片惨碧磷光飞舞乱旋,让人眼花缭乱。
三人身法皆已快如鬼魅,动手却几近无声。眼看着那片幽光渐渐接近高台,莫离心头猛颤,下意识一个倒纵跃至台下。
耳边只听轰然巨响,伴着近侧好几人的惨呼。她的左臂突然火辣辣一阵刺痛,抬手去摸,却沾上了满手沙尘。
上方原随云一声怒叱,掌风陡然凌厉。便听炸声如雷,又有什么巨物在黑暗中如炮竹爆开,节节碎裂。
雷鸣般的轰响中,石观音的笑声轻轻飘过众人耳际。
她的身形突然慢了下来,仿佛激流折转,蓦然汇入烟波浩渺的大川。
有道是,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亦有道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两种看法究竟哪个更正确一些,江湖上众说纷纭,终无定论。
但是,此刻石观音的一招一式都会让人豁然省悟,原来世上还有一种慢,是如此致命,无法破解、无从招架!
宛若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化身血肉之躯,她的姿态看起来是那样轻盈曼妙,让人几乎移不开目光。然而,就在这无比赏心悦目的一举手一投足间,空气却似渐渐变得凝滞、稀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扼上众人咽喉──
蓦地收紧。
扑通一声,有人功力较弱,竟是腿骨发软,当场狼狈摔倒在地!
石观音的身形突然静止。在她近侧又有几点幽光,想是打斗中原随云和楚留香的衣服亦被沾上。只是,此刻两人也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并未抢攻。
是否,因为他们深知没有胜算?
石观音脸上露出动人的微笑,柔声道:“原公子,我早就说过,你太过自信了。就凭你们,又能奈我如何?”
一片寂静中,莫离突然轻嗤了一声。
“君姑娘,你笑什么?”
片刻后,黑暗中响起的却是原随云似带笑意的声音:“莫离,如今局势已定,就是说出来也无妨。”
“夫人也善用毒,石脂水味可杀虫,若投水中则鱼鳖皆死,难道夫人竟不知么?”莫离终于缓缓开口。
“君姑娘说笑了。这一点石脂水,又能有什么用?”
“石脂水本身毒性甚微,塞外不但用于军事,偶也用以燃灯照明。何况夫人内功已臻化境,更是不惧。但是……若刚才在夫人周身洒下的粉末,不只是磷光之物呢?”
石观音的笑容瞬间凝滞。
“刚才在下有句话,也许应该改一下。”原随云悠然说道,“从一开始,我们算计的人就是你。”
“夫人当真以为我一直被蒙在鼓中么?”莫离笑了笑,缓缓接口,“其实,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像中要多。否则,你和无花的多次挑拨,或许早就成功。”
石观音厉声喝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年在济南在下偶得毒经一本,研习之下着实得益匪浅。方才的毒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平水。”
“平水?”
“平水静流,无波无痕。夫人刚才与随云、香帅交手,恰好催动了毒素运行。此刻或许还无体会,但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很难说了。”
石观音静默片刻,突然仰头长笑起来。
“夫人又笑什么?”
“君姑娘,你当我是傻子么?正如你所说,我对毒之一道,了解不会比你少!你所说那样的毒药,想要不被人察觉,就必须多次调试比重剂量,方能成功。堂堂蓝氏医道传人,居然会以活人试毒,岂不笑话?!”
听到这里,楚留香已暗暗捏了把冷汗,莫离的声音却依旧从容:“夫人难道忘记,这三年来我都在何处游历?”
不等石观音回答,她已接着说道:“西域、南疆皆是险山恶水,我救的人虽多,救不了的人也多。若一个人本就要死,我试毒还能让他少痛苦些时候,又有何不可?”
“你──”
“当年在石峰中,夫人你曾说过,我的容貌并无可取之处。若非想利用我的医术,随云早就对我弃若敝屣。但如今他的眼睛已经看得见,却依然与我月书赤绳为约,夫人可知道是为什么?”
“莫离。”原随云突然低唤了一声,听音辨位,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