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琇听着不觉在他耳边笑道:“我竟不知,您还是个江湖高手呢!”
康熙看着她含笑的眸子,再想想除鳌拜时的那身冷汗,彼时千钧一发,他对谁都没说过当时的情形,就连莹琇都不忍让她知道……真是隔世了!笑着摇摇头:“篾片儿相公嘴里的话如何能作数?编的没边儿……”
两人正在窃窃低语,就听不知底下是谁说:“照你这么说,这鳌拜是天狼星动世,那怎么就败了呢?”
说书人道:“鳌拜虽是天狼星动世,圣祖爷却是紫微星下凡。煌煌帝星,正能射落他那天狼!”
莹琇笑道:“这话倒是实在,您可不正是西北望射天狼之人么?”
说话间,又不知谁喊了一声:“鳌拜那老贼作恶多端,该千刀万剐了他!”
这时,他身边一个和他熟识的人笑道:“咱们圣祖爷是何等的佛爷心肠!哪似你这等张屠户嘴脸!不然先帝爷能给怹老人家加个‘仁’字的谥么?”
莹琇悄悄看着这位两世“丈夫”的侧脸,暗道:此一人归四海之心,播王化于万方,寻常“帝星”怕是皆不能比……
傅恒见一场书说完,也到了用午膳的点儿,忙过来低声道:“主子,该用午膳了,咱们出去找个地方可好?”
“也好!倒还真是有些饿了,随便找个酒楼饭庄就是了!”
傅恒如何敢“随便”找个酒楼饭庄,当下只是领着一行人去了再熟悉不过的“龙源楼”,原来,这龙源楼正是和亲王弘昼名下产业。只因碍于满人不得经商,皇亲不得与民争利的规矩,这酒楼才挂了旁人的名儿。
康熙走到龙源楼前一看,见是一座红瓦绿漆歇山亭顶的小楼,门前挂了一副楹联:
翁所乐者山水也
客所知者风月乎
识得是张廷玉之子张若霭的手笔,笑道:“张若霭这笔字倒是深得乃父真传!咱们今儿捧上的这两幅楹联都有趣,这个还嵌了《醉翁亭记》!”
傅恒赔笑道:“是。衡臣相公家里清岚(张若霭)镜壑(张若澄)的字都是极好的。”见一楼嘈杂不堪,便对跑堂的小二道,“我们上楼去,来一间雅座。”
小二笑道:“得嘞!楼上请!”引着一行人上了二楼。
康熙正走着,却听到挂着“浣溪沙”牌子的雅座内传来一个男人的歌声:“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康熙一阵心旷神怡,好词好曲!傅恒低声笑道:“这是尹元长(元长,尹继善的字)声音,必是输了酒令的!”
康熙一时起了玩心,笑道:“走!咱们去拿他!”
尹继善前几日伺候老娘四处玩玩看看,今日才得与几位旧友一聚,正是输了酒令,提在筷子敲着碗唱歌。不妨门一开,便道:“不是说了嘛!我们这儿不用你伺候!”
“呵呵,元长公不用谁伺候啊?”
尹继善抬头见是傅恒,忙道:“你老小子!前儿我请你今儿过来吃酒,你还装大姑娘给推了!这时候倒过来闯席!待本督我提耳灌酒!”
“元长错怪我了,今儿闯席的可不是我,你看看是谁……”
傅恒和扎克丹从门边一让,康熙带着莹琇转了出来。见尹继善只是提着筷子愣在那儿,康熙笑道:“你个杀才!连朕……我也不认识了?”
傅恒笑着关上了雅座的门,尹继善这才醒了过来,忙扔了筷子磕头道:“奴才见过皇……呃,老爷夫人……”
“起来起来!我是带夫人出来上香,松泛松泛的,你还摆这么一副架势!”
尹继善笑道:“乍一见主子在这儿,还以为做梦呐!是奴才不恭了。”又去叫小二过来撤了残席。
康熙看了看屋里的人,出去傅恒尹继善,又有阿桂、张若澄,还有曹桓作陪。竟是都认识的,道:“春和元长你们都坐都坐,你们站着,只我和夫人坐着,人来人往上菜的,看着也不好。你们几个凑到一处,倒还真是齐了。”
尹继善笑道:“原是奴才明儿就要陛辞回金陵任上了,今儿得闲见见这老几位。恰碰上探花郎才从香山回来,拉了他也一并过来的。”
“你方才唱的那个曲子倒好,词也好,哪儿得的?”
尹继善自他做宝亲王的时候就是熟识的,此时也不见外,只是指了指探花郎曹桓:“老爷不知,这正是咱们探花郎的叔父曹霑所做《石头记》中的一支曲子。”
康熙低头想了一回,问曹桓:“笔记小说?还是词曲集?”
曹桓也不知为什么,自从去年金殿传胪之后,本来没见过几次皇帝,现在却是常见的,因而总不像过去那样怕他,想了想回道:“不过是稗官小说罢了。”
傅恒笑道:“诶?虽说是稗官小说,非诗非词非曲,可却是诗好,词好,曲也好!”
康熙诧异道:“傅恒也看过?”
傅恒笑着点点头:“奴才自怡亲王那儿得了几章,不是奴才告状,怡亲王倒比我们迷得厉害些,得了一章就立马抄一章,偏生这个曹霑是个视此书如命的,动不动回头就是一番删改,劳累的我们不知跟着枉费了多少笔墨,几个人手上的拿出来对一处看,竟是随处都有不同……”
康熙不禁失笑:“还有人让你们几个这么作难的?”
阿桂叹道:“主子不知,这个曹霑倒是颇有些犟的,明明到了举家食粥的地步儿了,怡亲王愿千两银子买他一章他仍是不愿。宁愿就这么每日雕琢三两字……”
莹琇闻言叹道:“想来这人呕心沥血,竟是要留下一部传世之作了……”有心想问他们要这《石头记》看看,却想到她这皇帝表哥是想来不喜欢这些稗官野史之作,正在心中犹豫不决的当口,听见楼下一阵胡琴前奏过后,传来一阵歌声:
月儿昏昏,水儿盈盈,
心儿不定,灯儿半明,
风儿不稳,梦儿不宁,
三更残鼓,一个愁人!
花儿憔悴,魂儿如醉,
酒到眼底,化为珠泪,
不见春至,却见春顺,
非干病酒,瘦了腰围!
归人何处,年华虚度,
高楼望断,远山远树!
不见归人,只见归路,
秋水长天,落霞孤鹜!
关山万里,无由飞渡,
春去冬来,千山落木,
寄语多情,莫成辜负,
愿化杨花,随郎黏住!
第四十三章 白吟霜
在座几人听了这个如春蚕吐丝一般媚若无骨的歌声和“愿化杨花”的词句,俱是脸色一变。莹琇更是羞红了脸,暗忖:自来这“杨花”便最是无根轻浮之物,所谓杨花水性无凭准——纵然有些离愁别绪以杨花入诗入词的,譬如“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可……可从没见过女儿家以杨花自喻的啊!这岂是正经女人能吟唱的?
尹继善叫过正在添酒重置席的小二,怒道:“刚才不就是她一摇三晃扭过来问爷们儿要不要她唱个曲儿伺候的么,不是把她轰出去了!你们这儿是酒楼还是……”尹继善本想说“是酒楼还是青楼”,一想到有位端坐中宫的“主母”在场,自是不便说出这等话。
小二陪笑道:“爷……这姑娘是硕亲王府皓祯世子爷给领进来的……这……小人也是不好直接过去撵……”
硕亲王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竟会有一个富察家的王爷?康熙沉了脸问道:“这是在哪儿唱的?”
呃……“回……回爷的话,在大堂里……”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底下又是一阵打斗声传来。
阿桂笑道:“你们这店里,今儿倒是热闹的紧呐!把那唱曲儿的姑娘先‘请’出去再说,去吧。”
小二总算是看见一个带了笑脸说话的,迭声应了,出去“请”人。
“傅恒,这个硕亲王世子……你可见过?”
傅恒听见是“硕亲王”世子,心里就是一阵燥,苦笑道:“出了五服的亲戚罢,这孩子小时候倒是见过几次。”转而向康熙道:“老爷夫人,也累了一上午了,没得让这起子人误了午膳,先用些吧。”
才夹了几筷子菜,就听见下头打斗声儿越来越大,康熙搁了筷子,道:“扎克丹!出去看看!”
扎克丹出去片刻,就领着眼睛上青了一圈儿的小二回来了,小二看见他们面色不虞就哭丧了脸道:“几位爷,小的无能,没办成……还挨了一拳,小的……”才说到这儿,就看见雅座的门被一脚踢开,一个十七八的男子拽着一个看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姑娘冲了进来,“你们凭什么赶吟霜走?!你们怎么就这么没有同情心!我看你们一个个也都是正人君子的模样,万没想到你们也和那个多隆一样!吟霜她多么美好多么可怜,你们这些人不帮她也就罢了,还要赶她走,不准她在这儿卖唱,你们这不是成心断了他的活路么?!”
傅恒阿桂都是高居军枢之人;尹继善和张若澄均是名门之后,一个是两江总督,一个是礼部侍郎,双双身居高位;剩下的一个曹桓,虽然只是个翰林院的穷学士,也是“天子门生”,几时被人这么排揎过?至于康熙,他是冲龄践阼,更是从没见过这等张口就出言不逊的狂悖之人。当即沉了脸,道:“扎克丹,怎么回事儿?”
扎克丹一躬身:“老爷,这位白姑娘原先在门口唱曲儿‘卖身葬父’,这位皓祯世子爷看不过她在外头受风寒,就给领了进来,这才……”
“外头那么冷,吟霜一个女子,如何受得?”
莹琇听见“卖身葬父”心中一阵犹疑,这“白姑娘”的穿戴看起来并没差到那份儿上啊!遂问道:“扎克丹,她卖多少?倒是有些可怜见儿的,一个好好的姑娘竟……”她想说“竟如此抛头露面的”,想想不大妥当,到底没说出口。
扎克丹脸上挂了丝讥讽的笑容:“回夫人的话,这位姑娘自卖自身,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