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的注视,起初慕容珣尚能神色自若,后来渐渐坐立不安,最后已是困若斗兽。
那夜,漫天风雪,瘦弱的简宁于宫门外已站了两个多时辰,任谁劝说也不离开。走投无路的慕容珣冲出去,把简宁带回宫中。
烛光下,冻僵了的简宁依旧是那样凝望着慕容珣,目光如海,专注浓烈,仿佛倾诉了千言万语,可事实却是,他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一句爱恋的话。
任何的话语其实已成多余。
在这样的目光里,慕容珣终于溃不成军,输得十分狼狈而又心甘情愿。
这一输仿佛就是一生一世。
自此,慕容珣疏远了后宫所有的女子,只与简宁倾心相对。
他二人,一为雄才大略的帝皇,一为心怀锦绣、睿智沉着的朝臣;他二人,又是慕容氏与简氏世代纠缠中的一环,只不过这一代,是两情相悦。
直到简宁二十一岁。
为了子嗣的事,他们争执过多次。慕容珣希望自己的子女能与简宁的后代有幸福的未来,可简宁却不愿娶妻。
他的理由很简单。
既已喜欢上慕容珣,自然是终生相随,如娶妻子,则必然会负了人家。
因为心怀执念,慕容珣竟瞒着简宁,帮他求得了简非的娘——一位因容貌而名动天下的女子。
迷药之下,致使简宁与那女子有了夫妻之实,不想这一次却使人家珠胎暗结,无奈,简宁成婚。
简非的娘柔弱善良,婚后的简宁不忍伤了她的心,待她颇为温柔。
慕容珣终于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他十分担心简宁会喜欢上新婚的妻子,于是使计让她目睹了他与简宁在一起的场景。
震惊伤痛中,她早产诞下简非,又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
简宁认为终是自己害了她,怀着深刻的愧疚,日夜守在妻子的病榻前,不眠不休地照料,终于累倒而昏睡难醒。
慕容珣派来何太医,药石后简宁醒来。
不想就在他醒转之际,简非的娘突然出现血崩,施救无效,竟自去了。
简宁十分怀疑是慕容珣命令何太医做手脚,害死了她。
此事后,他二人虽仍在一起,但彼此心中却有了隔阂。
尤其是简宁,心底疑虑、愧疚之情始终难消,因此开始疏远、冷淡慕容珣。
生性孤高而激烈的慕容珣,受不了简宁如此对待,却什么也不解释,逊位给年少的阿玉,自己远走天涯。
“我至今还记得父皇当时心灰意冷而决绝的神情。母后反复告诫我长大后不得接近简氏子弟,她甚至多次派人去暗算你,幸好都被父皇留在简府的暗卫给击退了。”
阿玉最后的这段话回荡在耳际。
来不及消化他话中别的意思,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简宁当年为什么要那么骄纵简非,致使六岁的他一字不识、刁顽蛮横,成为京城里人人避之犹恐不及、却又在茶余饭后引为笑谈的混世魔王。
真要这么纵容下去倒也罢了,不想六岁的简非却遇到了宋言之……
世事难料,冥冥之中,究竟是谁在纵操着人的命运?
独坐窗下我不禁叹息。
“怎么不点灯?”随着这低沉磁性的声音,明于远一身月光,走了进来。
“没什么,只是想静一静,想些事情。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傻小子开始动脑筋了?嗯嗯,为师我乐于奉陪。”
清光下,他缓步走在我身旁,狭长的凤眼含着笑意,神情闲淡自如,仿佛一切皆可从容面对。
我不满:“什么叫开始动脑筋了?我是一向很动脑筋的。”
“当然,能让与世隔绝五年的慕容朗开口说话,让一个没有学过琴的小孩弹出那样的曲子,这真要动不少脑筋,”他看我一眼,作崇拜状,“最令我吃惊的是你关于三个土的阐述,那不仅是动了脑筋就能解决的问题,为师我听后也实在是佩服万分啊。”
听着他这番夸张的话,烦恼中,我笑出来,心底顿时轻松不少。
想想不对,“蒙我吧?你当时在场?”
“嗯,”他轻描淡写,“陪景帝、简相同去的,听你解答完三个问题后,我们就回来了。”
景帝?慕容珣?
简宁也去了?
我不由脚步微顿。
“怎么?不相信?简相当时是由衷的喜悦欣慰,”他补一句,“大约他认为傻小子终于长大了。”
“是啊,这下他可以放心了。”
说完,忽觉这话里的醋意与失落,暗自一惊,忙不自在地看了看他。
他低笑出声,把我往怀中一揽,捋了捋我的头发。
我脸上的温度陡然飞升。
即使在幽暗中,也不敢再看他,生怕他察觉了什么。
可是在他面前,只怕再掩饰也没用。
果然。
“简非,你是怕简相从此不再完全属于你了吧?”他低沉的声音,温和沉稳,却丝毫没有取笑我的意思。
我一愣。
慢慢明白了心烦意乱的缘由。
是啊,他从此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伤怀也好喜悦也罢,那个人,会渐渐分去他的注意力。
“阿朗,我爹他要真娶了妻妾,我开心还来不及。不过,我爹娶亲?亏你想得起来。”忽想起竹林小径上,我对阿朗的笑语。
原来,预设是一回事,真要面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简非?”他紧紧我的肩。
“我是不是很自私?”依在他宽厚温暖的胸前,我微微懊恼,“难怪阿玉要把我支出去教慕容朗。”
夜气透彻,清光如昼。
后园里,湖水融着月华,风吹过,满眼粼粼的波纹,一如我现在散乱的心思。
“怎么了?要是你在家是不是准备拆散了他二人?”他笑睨我。
“怎么可能?我很替他们高兴的……”我脱口而出。
忽住了口。
我耙耙头发,只觉混乱矛盾。
他轻笑出声:“这样的反应,对于傻小子简非来说,才是正常的,——既高兴又怕失了依靠。嗯,你小子在家只怕真会碍事。”
什么?
“对此事,你只要像刚才这样,稍微流露出半分失落的情绪,简相只怕都无法心安。”
他温声解释:“简相容貌温润如玉,其实内心亦刚硬如玉。十多年来,他明明知道景帝身在何处,却从不开口要他回来。景帝此人,生性也极孤高决绝,这次好不容易想通了,又放低身段费了不少口舌,才使二人前隙尽释,重归于好。”
我笑起来:“想不到我爹爹这么厉害。”
明于远无可奈何般一拍我的头:“傻小子还真是个傻小子。二人相处,说什么厉害不厉害,终究不过是陷得深的,痛苦多些罢了。”
语声越来越低沉,最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一叹息。
这一声听入耳中,心没由来地一痛,不禁握紧了他的手。
“明于远,你哪天要是跑了,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头的。”
他一怔,慢慢笑起来。
狭长的凤眼光彩流溢,好似融进了无边的月华。
“简非……”
声音温柔而浓酽。
在这样的注视下,我的心居然越跳越快,宁静的夜色中,仿佛可以听到它咚咚咚的声音。
忙咳嗽一声,转了目光。
他低笑出声。
“笑什么?”我羞恼,“不相信你就试试看……”
“嗯嗯,哪天是要试试,再不试,傻小子只怕终会是个傻小子。”
清光中,他的神情似真似幻。
什么意思?
试什么?
忽想起阿玉那天在安王府里关于我与明于远的话,心错跳一拍,不由呛咳起来。
“回去吧,夜气寒重,别受凉了……”他抚过我的脸,话突然顿住了。
“脸怎么这么烫?你……”
月光下,他眼一眯,突然就笑得十分含糊不清。
“烫什么烫?是你的手太冷。”
被他这一看,我拂热炭般拂了他的手,回转身,只差没落荒而逃。
他在后面哀哀怨怨:“是啊,为师我陪你挨了一晚上的冻,你要怎么赔偿我呢?”
我一听,跑得越发快。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
“呯”地一声,我推开卧房的门,背倚着它直喘气。
“非儿?!”
啊?
定睛看,正惊疑地自我床头站起来的不是简宁又是谁?
“爹——”我忙走过去。
“谁跟在你后面?明于远?”
一个十分陌生的声音自窗边传过来。
语声带着金属的质感,清晰,浑厚,沉凝。
谁这么敏锐?
我转过身。
一人意态自如地坐在书桌前,烛光下,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此人面容硬朗刚毅,黑漆漆的瞳仁,深不可测,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势。
景帝慕容珣?
我一下子犹豫起来,不知如何相称。
“叫我亚父吧。”他微微一笑。
“非儿,他是——”简宁的声音微不自在。
“亚父。”我笑着接过话,免得他窘迫。
“唔,简宁,你这儿子确实不错。历练历练,会是杰出的治世之才。”慕容珣十分低沉的声音。
“那当然,你也不看看我爹爹是谁?”我作得意状,自动忽略他后半句。
说着,朝简宁微一霎眼。
这一次简宁真正笑起来,眉眼间的忧郁散去,整个人温润明净,意态透逸。
慕容珣凝视着他,刚毅端严的面容刹那间柔和了几分。
可他下面的话,令室内静得诡异。
他说:“他和毓儿的事,你再考虑考虑吧。”
“傻小子跑得真快。”明于远笑着走进,这一来,正好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见过陛下。”他恭恭敬敬地施礼。
“明于远,你最好还是花些心思在云昌郡主的身上吧。”慕容珣端坐着,目光深沉。
什么?
我十分惊讶,不得明于远回答,连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