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报名,中气不足,语气迟疑,且很不标准——忘了报自己的职务、衔头,听起来,一副慌慌张张、不甚自信的样子。
往来人身上看,呃——
这位“田永敏”,身材十分瘦小,却长了一个硕大的额头,他穿的轩军军服,松松垮垮的,似乎大了一号;头上的小平顶军帽,被他的大脑门一衬。却又显得小了一号。总之,一眼看上去,整个人十分别扭,甚至颇有几分滑稽。
“田永敏”虽然努力挺胸抬头。旁人却一眼就能看出,他并没有受过什么真正的步操训练。
古怪的相貌、不合体的服饰,加上别扭的站姿,这个……
除此之外,“田永敏”脸上的神情。也非常复杂:是一种紧张、疑虑和讶异混合在一起的表情。
再细看,他的臂袖上,缝着“作战参谋”的臂章。
作战参谋?不过是副营级而已。为他掀帘子的图林,虽然顶着“团长”的头衔,却是地道的副师级,高过他好大一截。
这样一位形容卑琐的中低级军官,轩郡王以下,居然礼遇至此?
关卓凡还了礼,含笑说道:“良庵先生,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嗯,今儿中午,咱们就别去吃食堂的大锅饭了,我陪先生在这里小酌几杯,如何?”
田永敏脸上的神情,愈加讶异了。他放下行礼的右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嗫嚅了几下,低声说道:“是,永敏谨遵王命。”
“入席”后。田永敏愈加紧张,额上见了汗,手和脚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田永敏,字藏六。号良庵。
不过,去年年底的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
那个时候,他叫“大村益次郎”。
*
*
鹫飏岭之役,大村益次郎做了轩军的俘虏,然后被迫表示“愿为贝子爷效力”——不这么说不行。大村益次郎心里清楚:若不“输诚”,这位贝子爷会毫不犹豫的杀掉自己,连不问世事、隐居终老的机会,都不会给的。
轩军征日归国的时候,大村益次郎的伤,还没有百分百痊愈。关贝子说,轩军的军医,水准较高,军医院的医疗条件也比较好,大村先生就跟了去,到中国养伤罢!
这是面子上的说法,真实的原因,彼此心照:既然“愿为贝子爷效力”——这件战利品,关卓凡自然是要带走的。
你要我做什么呢?
到了中国,大村益次郎被安置在天津小站军营。他的房间外并没有士兵把守,也没有任何人跟他说过,哪儿能去、哪儿不能去,但大村益次郎除了养伤、看书,几乎不出房门一步。
这段时间,他的唯一的访客,是松江军团参谋长施罗德。
施罗德是个典型的军事狂人,言辞便给,异常健谈;大村益次郎学识渊博,军事之外,船舶、土木、医学、艺术,皆有颇深的造诣,两个人的共同话题很多,很快,便互相引为知己。
但是,不管聊得多么热烈,施罗德从来没有提过,“亲王殿下”将要大村先生做什么工作?这个念头,日夜萦绕在大村益次郎的脑海中,但他从来不敢主动询问。
伤愈后不久,大村益次郎的第一份差使来了:军团后勤参谋,归军团参谋长沃纳。施罗德管带。
大村益次郎大舒了一口气,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投入到新工作当中。
自此,轩军天津驻军各军营里,出现了一位身材瘦小、形容卑琐、口音古怪的后勤参谋。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把这个“降人”的话当一回事,而大村益次郎的话也很少,差使之外的话,更是一句也不说。
但很快,大家发现,大村参谋的话虽然少,且轻声细语,完全不像一个军人的样子,但言出必中,几不虚发,凡是和他有不同意见的,到了最后,事实证明,都是他对。
慢慢儿的,大伙儿开始对这个形容古怪的小个子服气了。
有时候,下值之后,能够看到大村参谋穿着宽大的和服,在军营一隅,缓缓踱步。碰到同僚,面带微笑,点头致意;碰到级别更高的军官,退在一旁,鞠躬为礼。不过,至始至终,他不会主动和任何人说一句话。
后勤参谋没干多久,大村益次郎就调岗了:从“后勤室”调到“作战室”,出任作战参谋。
这位貌不惊人的新参谋,很快就在“作战室”内引起了震动。凡“兵棋推演”和“实兵对抗演习”,大村益次郎如果不在“导演部”,而是参与对抗,那么,他所在的那一方,不论“红军”、“蓝军”,几乎都是胜利的一方。
人人侧目。
有人心里面嘀咕:就是运气好吧?真这么能打,怎么做了俺们的俘虏?
不过,施罗德不这么看。
圣母皇太后天津阅兵的时候,施罗德找到关卓凡,说道:“总司令,大村先生是一位伟大的军事天才,如果做参谋工作的话,至少应该任命他做副参谋长;甚至,他为正,我为副,也是完全合理的。”
私下底,施罗德和关卓凡说话,依然保持着在美国时候的习惯,称关卓凡为“总司令”。
关卓凡微笑着摇了摇头。
施罗德有点着急了,说道:“总司令,我是真诚的!还有,我不相信,以你的眼光,看不出大村的能力?”
顿了一顿,说道:“我想知道,总司令,你对大村,到底有什么打算?”
关卓凡平静地说道:“沃纳,你问错人了——你应该问问大村:他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打算?”
*(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归化
施罗德愣了一愣,不说话了。
东西方思维模式虽然有所差异,但是,他还是听明白了关卓凡的意思。
不明白的,反倒是大村益次郎这个东方人。
一天,下值之后,换上了和服的大村益次郎,正像往常一样,慢慢地踱着步,施罗德突然冒了出来:“大村,一起走走?”
大村益次郎自然没有异议。
一边走,一边聊。
聊着聊着,似乎是很不经意的,施罗德把关卓凡的那个问题抛了出来:“大村,你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打算?”
当然,施罗德没有说:“这是亲王殿下的问题。”
大村益次郎张了张嘴,不晓得说什么好:这是我打算得来的么?
施罗德看见他一副诧异的样子,心中不由暗叹,淡淡一笑,停下了脚步。
“大村,你看,多么美丽的夕阳!如果我是你,我会盼望,每天都能看到这么美好的景色。”
说完,掉头而去。
大村益次郎一个人留在原地,愕然不置。
施罗德高大的背影消失了,大村益次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抬起头。
西天残阳如血,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突然,犹如电掣雷轰,大村益次郎明白了施罗德的意思。
他浑身颤抖起来。
夕照鎏金,他的脸色却惨白如纸。
当天晚上,在自己的房间内,大村益次郎长时间地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交叠抚地,头抵手背,背脊不断抽动。
他泪流满面,但是,不敢让任何人听到自己的哭声。
第二天,大村益次郎呈文军团参谋长,请参谋长代为上禀“军事委员会”。由军团出面,向朝廷提出申请,准他归化天朝。
同时,请求准许他将妻儿自日本接来中国。
大村益次郎原名村田良庵。又名永敏、藏六,他便取“村田”之“田”,为自己的汉姓,名永敏,字藏六。号良庵。
大村益次郎呈请入籍的当天,下值之后,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散步。
第二天亦如此。
第三天,大村益次郎恢复了散步的习惯。虽然,他散步的时候,一向选择僻地,但还是不止一个人留意到,大村参谋身上穿的,不是那件眼熟的“和服”。而是——长袍马褂。
就这样,“大村益次郎”变成了“田永敏”。
*
*
关卓凡举杯,微笑说道:“我晓得先生酒量不弘,我满饮一杯,先生随意。”
说罢,仰起脖来,一口干了,然后,向田永敏照了照杯底。
王爷虽然说“随意”,田永敏可不敢真“随意”。双手捧杯,暗暗吸了口气,也是一口干了。烈酒一倾入喉,几乎就要咳嗽起来。他努力抑制,总算没有失态,但一张脸已经涨的通红。
轩郡王满脸笑容,抬手示意:“随意,随意!”
略吃了一两口菜,关卓凡说道:“琴子和优子。已经离开长崎,大约这两日就要到天津了……”
田永敏浑身一震,颤声说道:“王爷是说……拙荆和小女?”
关卓凡一笑,说道:“当然,哪里还有第二位琴子?”
如果田永敏是地道的中国人,关卓凡当然不可以直呼他的内眷的名字,不过,田永敏毕竟是日本人的里子,关卓凡如此称呼,并不算唐突,反显得比较亲切。
田永敏又喜又忧,喜的是一家团聚,忧的是:老婆、孩子过来了,住哪里?
请求接妻儿来中国的呈文是递上去了——这是“输诚”的一种表示,可是,如何安置她们母女,田永敏根本没有准备——这个事儿,他一直没有收到上头批准与否的答复,一直心里惴惴,也轮不到他做什么准备。
正在思绪起伏,关卓凡说道:“我在八里台,替先生置了一所宅子……”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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