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若听见雍亲王这句话,却只觉得刺心。这些年,他是亲眼看着这对亲兄弟越走越远的,也知道雍亲王的这句话里,包含了他多少的郁愤和不平。他猛地拍了一下石桌,站起身说道:“罢了。这原不是我能管、该管的事情。我还是做我的太平俗人吧。”
雍亲王却紧盯着锡若,语意森冷地说道:“如果你真能做到,那就是你的福气,也是十六妹的福气。”
锡若听得心里激灵灵一颤,心知雍亲王已经将自己的命门捏在手里。他是何其天真,竟然忘记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历史上心狠手辣、手上沾满了反叛者鲜血的雍正皇帝,还妄想用亲情来打动他,却没想到他早已将自己亲妹妹的身家性命也纳入了计算之中。
锡若闭了闭眼睛,却朝雍亲王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说道:“奴才多谢四爷提点。”雍亲王却不再言语,只是端起桌上早已冷却的茶碗啜了一口。过了一会,雍王府的管家前来禀告席面已经备好,请他们两位入席。
雍亲王站起身说道:“走吧。”锡若伸手一比道:“四爷先请。”待到入了席,两个人都绝口不提刚才的那一场交锋,反倒你一杯我一杯地互相敬起酒,落在旁人眼里,倒很有宾主尽欢的感觉。只是陪宴的戴铎眼中,却又多了几抹深思的目光。
酒足饭饱之后,锡若又陪着雍亲王在后花园的小凉亭里,弈了几盘围棋。他仍旧是以败北收场,却也不甚在意。反正这么多年了,输也输出心得来了。只要雍亲王不下狠手,锡若就还能陪他慢慢周旋不少手;而只要雍亲王杀心一起,那锡若便早晚要败下阵来,投子认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又是一局的风云变色过后,雍亲王凝视着棋盘说道:“你身为御前侍卫,也是在军营中历练过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
锡若将棋子一枚枚拈回棋盒,笑着反问道:“那四爷天天念佛,时常吃斋,心中又为何满是杀气?”
雍亲王一怔,随即也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说道:“是啊。为何念这么多的佛经,也不能消解我心中的这些业障呢?”
锡若垂眼笑道:“四爷如此便是着了相了。在奴才看来,四爷倒是佛门中的阿修罗,虽然嗜血好战,专门挑剔其他诸天王的毛病,终究也能皈依佛门,修得正果。”这原是他替后宫的娘娘们抄佛经时看来的典故,此时和雍亲王谈得入兴,便随口说了出来。
只是一时口快之后,锡若却不禁暗自叫糟。因为阿修罗在佛经中所载的形象凶恶丑陋,而且极为傲慢善嫉; 他此时在通晓佛经的雍亲王面前说来,等于当面说他气量狭小,品行不端,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偷眼去看雍亲王的脸色。
不想雍亲王却因为锡若的话而犯了怔忡,拈着一枚白子发呆良久之后,竟若有所悟地说道:“想不到你这个不念经不吃斋的,竟能领悟佛法到这个份上,先前倒是我小看了你。”说着竟放下了手里的棋子,站起身来对锡若拱手一揖道:“受教了。”
锡若顿时惊得手足无措,慌乱中想抬手去阻止雍亲王,却把手边的一盒黑子都碰翻了,有好些都滚到了花园里。他又手忙脚乱地想要弯腰去捡,却听见雍亲王说道:“算了。外面都已经天黑了,你要捡到什么时候?”
锡若闻言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外面果真已经天黑了。他摸索着又站了起来,见雍亲王要命人掌灯,便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都这时候了。奴才在四爷府上也叨扰得够久了,这就告退吧。”
雍亲王却盯着他手里的怀表问道:“这是我给你那块,还是十四弟给你那块?”
锡若愣了一下,又紧了紧手里的怀表链子垂头道:“十四爷给的。”
雍亲王淡淡问道:“为什么不用我给的那块?”
锡若只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地回答道:“奴才……怕把四爷给的那块弄坏了。”这倒也不是假话。
雍亲王像是瞧出了锡若这回说的是真话,便点点头说道:“以后两块轮流着使吧。不然十四弟给你的那块倒要先坏了。”
锡若连忙应了声是,心里却想道,好在十四阿哥不知道雍亲王也给了自己一块一模一样的怀表,倒是不怕他问起……他不禁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什么时候他也变成这副诚惶诚恐的德性了?当初因为怕弄坏御赐的怀表丢了脑袋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两个没当上皇帝的家伙的礼物,都弄得这么小心翼翼的。还真是TNND丢他们二十一世纪老王家的脸哪!
想到这里,锡若抹了一把脸说道:“不早了。四爷也早些安置吧。奴才这就回去了。”
雍亲王却抚着手边的棋盒问道:“你回哪里去?等你赶到紫禁城,宫门应该已经下钥了。”
锡若愣了一下,却笑着说道:“不是还有一座明珠府给我回去吗?”
“明珠府……”雍亲王轻轻地叩着棋盘说道,“现在是你二哥揆叙在当家吧?”
锡若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揆叙是八爷党里的死忠分子,自然也就是太子党和背后的四爷党的死敌,雍亲王突然提起他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斟酌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我常年不在府里。家务和庄子上的事情都是他在料理。”
“你也要学会治家才行。”雍亲王站起身说道,“修身,齐家,治国,然后才是平天下。不管你将来要辅佐谁,都要让自己先有真本事才行。光在嘴上说要保谁,那是不成的。”
锡若听得悚然一惊,连忙朝雍亲王说道:“多谢四爷赐教。不过锡若自觉不是久立于朝堂的人物。如今的官位不过是侥幸得到皇上的提拔,等皇上找到了合适的人接手,早晚都是要还回去的。”
雍亲王却摇头道:“我皇阿玛提拔人,从来没有侥幸一说。”说着又目光炯炯地看着锡若说道:“你好好办你的差使。将来……才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雍亲王似乎本来想说将来才能“有望成大器”一类的话,临到最后却硬生生地改了口。
锡若倒是听得一笑,心说这爱新觉罗家的老四也真挺有意思的,专爱说些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话,便又笑了笑,朝雍亲王拱拱手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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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年,当朝几位皇子的夺嫡之争,正在进入白热化阶段。皇太子胤礽在被复立之后,开始大规模地反攻倒算,八爷党的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无论朝上朝下都和太子党的人斗得不可开交。锡若夹在两派之间,只觉得自己都快被挤成一块军用了。
同年秋天,江南爆发了一场举国瞩目的科场舞弊案。这一年的辛卯科江南乡试,九月发榜,中试者除苏州十三人外,其余多为杨州盐商子弟,其中竟然还有文理不通之人,舆论大哗。苏州生员千余人集会玄妙观,推廪生丁尔戬为首,将财神像抬入府学,锁之于明伦堂,并争作诗词对联到处张贴。两江总督噶礼将丁尔戬等拘禁,准备按诬告问罪。主考左必蕃﹑江苏巡抚张伯行分别奏报。
老康派了户部尚书张鹏翮会同噶礼﹑张伯行以及安徽巡抚梁世勋在扬州详审。不料过后审案的人却开始互相一阵参劾。老康同志震怒,以噶礼和张伯行两人俱系封疆大吏,“互相参讦,殊玷大臣之职”,将噶礼革职,张伯行革职留任结案,过后又连着砍了一大堆的官员脑袋,革了一大堆官员的顶戴花翎。
紧随在江南科场大案之后的,是康熙对皇太子一党的步军统领托合齐和刑部尚书齐世武等人的残酷处置,和牵连甚广的文字狱戴名世一案,顷刻之间无数人头落地,直让如今也站住了老康对面听政的锡若看得心惊肉跳,出了乾清宫还半天回不过神来,使劲地按了按脖子来确认一下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还好好地长在上面。
十四阿哥从后面赶上来,一看见锡若的模样,却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朝冠说道:“没出息!这也像是我十四爷的人?”
锡若被十四阿哥拍得一跳,回过身却哭丧着脸说道:“你说得轻巧。那么多人一下子脑袋就没了,有些还是我打过照面的,怎么让人吃得下饭?”
十四阿哥忍不住又拍了锡若的脑袋一记,斥道:“你就记得吃!”
锡若连忙扶了扶自己就快要被十四阿哥拍得掉下来的朝冠,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民以食为天。我惦记着吃,又有什么不对?”
十四阿哥眼睛一瞪,还想反驳回去,却听见后面九阿哥的声气笑道:“哎哟,你们两个又闹上了。回头让太子那边的人看见了,又该教训十四弟不会约束自己的门人了。”
锡若如今和九阿哥和十阿哥的关系,可说是降至冰点,明里暗里的都要挨他们不少讽刺打击。他看在八阿哥和十四阿哥的面子上,也就懒得计较,只是按礼节给几个阿哥请了安,就对十四阿哥说道:“我还要回乾清宫当差,就不送你出宫了。”说罢转身就走,却被十阿哥一伸手拦了下来。
“怎么着?八哥不在,你眼里就没你九爷跟十爷了?”今天八阿哥告病,所以十阿哥明显是想找机会发作锡若一通的意思。
锡若强压了压火气,脸上扯开一个笑容说道:“十爷哪里话。锡若方才不是还给二位爷请过安了吗?”
“呀嗬?还敢顶嘴?”十阿哥挽了挽袖子,斜睨着锡若说道,“打量我跟你们爷一样,好脾好性儿是吧?十爷我今天就代十四弟,教训教训你这个四处乱攀高枝儿的狗奴才!”
锡若听得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十阿哥朝自己挥过来的手,语调冰冷地说道:“十爷请自重。这里还是御前,十爷不要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十阿哥听得火气更大,扯着嗓子叫道:“狗奴才!还敢抬皇上出来压我?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说着一脚就向锡若踹来。
锡若见十四阿哥被九阿哥死死抱住,暗自咬了咬牙,心想今天拼着挨上十阿哥这一腿,也不能跟着这家伙在此时此地闹事。万一老康刚才的气还没顺过来,倒霉的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