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上一轮淡淡的月牙,清冷的月光笼着次第的宫宇。我隔着纱帘隐隐约约的看着,只觉得四下都是殿台楼阁泼墨般的影子,重重叠叠,也不知有多大。
章七 进宫2
迤逦又走了大概半小时左右,才终于停下来。我从轿上下来,面前是一重院落,檐下挑着灯,照着月洞门上一块匾,题着“麟瑞宫”三个大字。
我楞了一下,难道这就是当日姑婆住过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心情就开始复杂起来,连心跳也快了几分。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青石铺路。里面三五间房舍,靠着院墙有几从翠竹,旁边还有一汪小小池塘。夜色深沉,我来不及细看,就被宫女太监引进那边的主屋。
房间里倒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金碧辉煌,家具陈设都十分简单,却样样精细。夜风撩动月白的窗纱,月光透过菱花格纹的窗棂照着床上的墨绿织金锦缎被面,捻金线绣的并蒂莲泛着淡淡的光泽,和着窗前的紫金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香烟,如梦似幻。
是瑞莲姑婆喜欢的家具摆设,是瑞莲姑婆喜欢的颜色花样,是瑞莲姑婆喜欢的薰香味道。我站在屋子当中,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扑倒在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抱紧了那床被子,眼泪就忍不住涌了出来。
这里,的确就是瑞莲姑婆住过的地方。
这里,就是我那唯一的亲人生平最快乐的地方。
这里,就是姑婆心心念念想了五十年却不能回来的地方……
领我进来的宫人们见我扑倒在床上,一开始还忍不住掩了嘴窃窃地笑,见我哭出来,神色就变得奇怪起来,过了好一会,才有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宫女走过来轻咳了声,问我:“姑娘车马劳顿,要不要先沐浴更衣?”
我坐起来,擦了擦眼泪,点下头。
等我洗好了出来,发现前厅里已摆了一桌饭菜,昶昼正坐在桌边喝酒。我从里间走出去的时候,他微微怔了一下,看着我的目光变得异常遥远,似乎又已经透过我在看向他记忆里那个最美好的女子。
我忍不住轻轻叹息,明明那样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结局?
跟着我的两个宫女跪下去行礼请安,我不管这一套,径直拖开凳子坐下来,拿起筷子就想挟菜吃。折腾了这么久,我早就饿了。
昶昼阻止了我,他伸手过来捏住我的下巴,令我面向他,皱了眉问:“眼睛怎么红了?你哭过?他们给你气受了?”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目光在周围几个内侍宫女身上扫了一圈,宫人们忙忙地又跪了一屋子,一个个伏在地上口称“奴婢不敢。”
我打开他的手,“没有的事。你这样带回来的,才头一天,谁敢欺负我啊。”
他依然看着我,追问:“那为什么哭?”
“眼睛里进了沙子而已。”我说。
昶昼哼了一声,挥了挥手。一屋子宫人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昶昼盯着我,目光冷峻,语气森冷:“你不是蠢人,我想你应该明白,如果想好好的活下去,谁才是你应该仰仗的。”
我点头。我当然明白得很,余士玮的毒药虽然让我很郁闷,但总还有一个月的限期,但面前这人如果要我死,只须一秒。何况以我现在的处境,如果他不罩我,估计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让我生不如死,更不用说去跟余士玮算账了。
昶昼道:“那么,首先你要记住,不要对我撒谎。”他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地补充,“无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情。”
“好。”我很爽快地再次点头。其实这种约定的效力真的不怎么样,就算我发誓不说谎,但是也可以选择不说,或者不说完。
昶昼也点点头,然后再次问:“为什么哭?”
我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瑞莲姑婆了。”
昶昼大概没料到我会说这样的答案,静了很久,然后闭了眼,轻轻道:“我也是。”
章八 召见1
那天晚上昶昼就住在麟瑞宫,而且躺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都没起来。单纯只是躺而已,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睁得老大,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直到他身边那个叫赐福的小太监第三次在外面敲了敲门,细声细气地提醒:“陛下,该去上朝了。前面都催过好多次了,再不去的话……”
“知道了!”昶昼不耐烦地打断他,坐起来。
宫女们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服侍他穿衣洗漱。
我跟着坐起来,歪着头看向他。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上正式的朝服,明黄色的缎袍,上面用金线绣着五爪飞龙,红蔽膝上亦绣着间以云朵的龙纹。镶满珠玉的金冕前后十二旒,珍珠长长的垂到他的额前,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不知是因为阳光、珠宝、还是只因为散发着一点都不逊于太阳的光芒的昶昼,我只觉得自己一时晃花了眼,连忙扭头看向窗外。
“怎么了?”昶昼问。
“你太耀眼了。”我很诚实地回答。
他怔了一下,然后笑起来。
并不是我之前见过那种威胁性的冷笑,是很寻常的一个笑容,那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大男孩一般,带着几分天真,神采飞扬。
我不由一时失神。
他的身份和他这些天的言行让我忽略了他的年龄。二十二岁,若在我的世界里,本来就应该是个刚刚从校园里走出来,甚至有可能还没毕业的孩子。
昶昼笑着,向我倾下身子,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几乎就想逃开,却被他一把摁住。我刚刚还觉得他应该是个孩子的男子的眼眸深沉黯黑,满满都是警告。
他在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角色。
我暗叹了口气,放松了身体,一面向还候在旁边的宫女们看去。
还好她们一个个低眉顺眼,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我刚刚小小的挣扎。
这时昶昼再次俯下身来,柔声道:“朕很快就会回来,你呆在这里,不要乱跑。”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吩咐我“不要乱跑”。这算是传说中的金屋藏娇呢?还是说他其实还是不相信我,所以要把我软禁在这里?虽然有点郁闷,我还是点头应允:“好。”
昶昼又亲了我一口才起身离开,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扭头补充,“也不要见什么人,谁叫你都不要去。如果实在拖不过去,马上叫人来找朕。”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很郑重。他那样的表情,让我忍不住要想,或者这笼子也是双面的?一方面为了防止我跑出去,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保护?
那么,他想在保护我不受谁的伤害?他是皇帝,这宫里还有谁敢动他看上的人?我皱了眉,然后就想起余士玮说太后专权的事情。也就是说,昶昼在防备的,是自己的母亲?
我看着昶昼,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悲哀。我虽然一直很介意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但至少,我从不用和自己的母亲为敌。
昶昼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章八 召见2
洗漱好之后,我坐在妆台前让宫女帮我梳头,一面扭头看向窗外。
今天天气很好,轻风微拂,阳光明媚。
我这时才看清,原来窗口正对着那处池塘,池子里种了一池睡莲。这时花才打苞,叶和花都小小的,低低地依着水,似乎有一种不胜凉风的羞怯。
或者就像刚刚到南浣时的姑婆,我想起姑婆来,不由得有一点走神。呆了半天,才发现我的头发还没梳好。我微微扭过头,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宫女原来也在发呆。
我一动,她才如梦初醒般,忙忙地跪了下来,道:“请姑娘恕罪。”
“没什么。起来吧。”
我抬手让她站起来,发现她的眼睛居然都已红了,盈盈地蓄着泪。这个宫女正是昨天问我要不要先洗澡的那个,大概也是麟瑞宫这一群宫女里身份最高的。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想哭吧?我又没说什么重话,又不是那个动不动就要打人杀人的昶昼。或者,她只是刚好想到什么伤心事?
我皱了一下眉,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她身体一颤,又跪下来,“奴婢该死,只是因为姑娘长得和瑞妃娘娘太像了,奴婢念及旧主,所以一时神伤,请姑娘……”
“旧主?”我打断她,“你是说,你侍候过瑞妃娘娘?”
她点下头,“是。”
这宫女曾经服侍过姑婆!我看着她,只觉得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她,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愣了半天,才想起她还跪在地上,连忙伸手拉她起来,问:“你叫什么?”
她垂手立在旁边,回道:“奴婢叫丁香。”
“丁香,你和我姑……我是说,瑞妃娘娘,关系很好?”我问,语气有些急切。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瑞莲姑婆当年在这里的生活。
“瑞妃娘娘是个好人。”她说,眼圈又有些泛红,“娴静温婉,心地善良,待人和气,从来不把我们当奴婢看,对我们就像自己姐妹一样……”
她似乎很伤心,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
“她在这里……过得好吗?”这句话问出口我自己就觉得有点蠢,如果姑婆在这里不开心,又怎么会一直惦记着想要回来?
丁香点了点头,道:“陛下很宠爱瑞妃娘娘,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还专门为她修了这莲池,不上朝的时候就和娘娘在一起……”
看起来我们的价值观还是有点不一样,在这些宫女的眼里,能得到皇帝的宠幸就算是过得好了么?我不由皱了一下眉,静了一会才问:“那么,她是怎么死的?”
丁香像被雷击中一般,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吗?我皱了眉,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丁香缓缓抬起头,一张脸已变得惨白,低低道:“这事在宫里是不准再提的,为大家的性命着想,姑娘你就不要再问了。”
我怔了一下,正想说话时,门口已有太监通报说,太后宫里的桂公公来了。
啧,来得好快。
章八 召见3
桂公公果然说是奉太后之命,召我到永寿宫晋见。我照昶昼吩咐的,悄悄叫丁香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