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流成河的了。
其实要说晴、袭二人,说不定还是袭人在宝二爷心头的份量更重些,但在人的天性里,总是离得远的那个人更堪牵挂些,何况现在晴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被送到猪圈一般的去处。”牵念之中再加上伤怜,贾宝玉神魂颠倒,情不自禁,他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棵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有坏事,果然应在他身上。”正是这话,给了袭人发作的引子。此时此刻,不管是温言细语还是甜言蜜语宝二爷都听不进去了,最适宜的方案,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伤痛,但我有种更深切的伤痛对之,不动声色地就转移了最初的重心。如果花木与人是息息相关的,阶下的海棠枯死的恶兆注定要应在怡红院的一个女子身上,那么首当其冲的应该是袭人而非晴雯。毕竟,花袭人是每月拿二两银子月例的准姨娘,怡红院的半个女主人。于是她道:“还有一说,他总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对这话,宝玉是不能无动于衷的,起码也要把一部分心思匀到眼前来,于是他忙捂住袭人的嘴:“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也真的就罢了,事至此已告一段落——袭人已从方才的对立面,悄悄地转为易被东风吹折的鲜花中的一朵。
收起悲音,打点正事,宝玉把晴雯的东西偷偷送过去,袭人娓娓而谈:“你太把我们看得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把她的衣服各物已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柳妈给他拿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去。”宝玉听了点头,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去买不成!”这句话娇嗔无限,宝二爷缴械投降,只得陪笑抚慰。
花袭人竭心尽力,维护了一个小圈子里的平衡。凭宝二爷风流蕴藉,大观园内外万紫千红,袭人一夫当关,就没听说其它哪个小丫头攻破了这扇门。
这就是了不起的成绩了。对袭人来说,毕生的愿望也不过是在宝玉房里做个名正言顺的姨娘而已。然后,再祈祷他娶一个温婉大度的宝二奶奶,容自己一席之地。对这一点,她私下里在心中取中了宝钗,也算旁观者清。拋开钗、黛两人性情中的短长不说,宝、黛之间,是贴心贴肺的知己,如再有人插入,那就是侵入蚌体的沙粒,即便能包容,也是疼痛的。而宝钗则不然,她是天性疏淡的人,既随份从时,必会自然接受现实社会里妻妾相安的模式。
袭人苦心经营着一个小院落里小小的一角,耐心呵护着一团跳跃不定的火光,温暖自己。莫在岸上笑人痴,又有谁,能完全突破了命运的局限?
晴雯身边的明刀暗箭
那贾宝玉仿佛真是天地间的正气与邪气相激化生的,只是借用了一下他母亲王夫人的肚腹,否则,那样的母亲怎能生出那样的儿子呢?
从翻开《红楼梦》,王夫人就是王夫人,她可有个闺名呢?她可有过青春烂漫的岁月?她从富比东海的王家,直接转入玉堂金马的贾家的轿子里,双脚从不曾落地。她什么都见过,可细细追究起来,她所见的都是大致相同的套路规矩,狭隘得几乎等于一片空白。在荣国府,有威严大气的婆婆坐镇,有杀伐果断的侄媳理家,王夫人的心思,都放在那唯一的宝贝儿子身上。
对那些小丫头们,或许她尚可称得上慈和,但这宽大之中,有一点却严得过火,王夫人心中的死结是:好好的一个宝玉,都让这些狐猸子给勾引坏了。
要说晴雯这丫头,虽然口角锋芒不招人待见,可她的优点毕竟也是很突出的。晴雯模样标致,言谈针线又为众所不及,这样的人才,纵然放肆些,似乎也是有情可原的。然而世间哪来那么些客观的、一分为二的眼光呢?
一只公鸡早晨起来报晓。天亮,被主人提出来杀了。
又一只公鸡早晨起来报晓,天亮还是被主人提出来杀了。
邻居不解,问:“这些公鸡每天报晓都挺准时的,你杀它们干什么?”
那人说:“早晨我有晚起的习惯,它们却叫得很早。”
邻居说:“这不是它们的过错,报晓是公鸡的天职。”
那人说:“这个我不管,我需要的是和母鸡交配的公鸡,而不是报晓的公鸡。”
邻居说:“可公鸡是不能不报晓的,你难道不能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吗?”
“这个很难,”那人说,“我曾想割掉它们的嗓子,后来又想扎上它们的嘴,可这样太麻烦,而杀它们却很省事。”
“那你为什么不改变一下睡觉的习惯呢?”邻居疑惑地问。
“改变我的生活习惯,这怎么可能呢!”那人说,“我有这个习惯已几十年了,怎么会为几只公鸡而去改变呢?再说我是主人,它们应该符合我的需求,它们的行为与我发生矛盾时,受损失的只能是它们,怎么会是我呢?”
王夫人看晴雯,眼中只见她鬓松带褪,春睡捧心的妖娆态度,哪管这本清水出芙蓉的天然。在她老人家心中,丫头要粗粗笨笨的,要性情温柔敦厚,行事知礼。余者,谁有功夫同她们缠呢?统统格杀勿论。如今有句绕口令般的新民谚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哪怕你的文章中了天下,不中试官的法眼也是徒劳无功。
晴雯的判词里有“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一句,其实晴雯本也没打算找个多高的点站着,所谓“心高”,差在自我意识太强。她曾对秋纹道:“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明明是对老板没意见,只是看不了身边的同事升迁。
以才华自矜也未尝不可,但如何在心中给自己定位是一回事,而被分派了哪个位置的角色是另一回事。若动不动就摔耙子罢演,有可能连跑龙套的机会也没了。模样举止、言谈针线是一个小丫头的资本;教育背景、业务水平是人在职场的资本。你与他起点差不多,甚至资格比他好,为什么他先入了上层的青眼,得到了升迁呢?
若说他只是靠了拍溜小技,酸溜溜的心理庶可平衡些。可事实上,并非这么简单。做上司的人,也不是凭空就坐到那个位置上去的,他要提携什么样的下属,里面肯定有自己的独到眼光和选择。合意,包括了合乎时宜,合乎规律,合乎组织的大目标和长远利益。花袭人一向以温柔和顺著称,但她伏侍宝二爷再周到体贴,毕竟还是份内事。默默无闻许多年,真正让王夫人慧眼识珠的,还是因为她一番合了上意的识见。袭人说道:“论理我们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这话与王夫人想到了一处,她不由得点头叹息,赶着袭人叫了声“我的儿”。接着袭人又建议将宝玉搬出园外来住,明确男女之分,防止小人人多嘴杂。“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起来,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太太,罪越发重了。”想人所想,急人所急,又有着与上层一般无二的道德观念与是非标准,不把这样的人托以重任还等什么呢?
晴雯的差池,还在于诽谤丛生。在读者诸君面前,最明白无误的诽谤,来自刑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王夫人决定抄捡大观园,王善保家的趁机进谗:“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想起了某一天晴雯在园子里骂小丫头的张扬模样,这是她一生最嫌憎的那种人,如何能容在眼皮底下!
晴雯和王善保家的,一个是西府里的妙龄小丫头,一个是东府里的陪房老婆子,她们能有什么利害相关呢?所以结怨,多半是这样的:这王善保家的偶进大观园办差,众丫头虽不太趋奉她,这大面上总还过得去。碰到袭人等知情达礼的,大概还会问一声“大娘好”。晴雯呢?可能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看世间那些相互折台使绊子的人,谁和谁又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呢?只是一些小矛盾、小冲突不得化解,在敌对的情绪中,怨忿愈深。当这种反面的力量越来越强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虽不至于中途夭亡,命运多蹇却是一定的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鸳鸯的伏笔
要说大家子的媳妇,那可真不是好作的,就是凤姐儿,有时候受了气也得干忍着。
荣国府里,两个老婆子冲撞了西府的大奶奶尤氏,王熙凤发话把她们捆起来等候发落。刑夫人素来不喜这“攀了高枝”的媳妇,又受小人调唆,当即出面与凤姐为难,赶着儿媳叫起了二奶奶:“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的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先磨挫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的好日子,暂且竟放了他们罢。”
这话夹枪带棒的,不是当婆婆的威严尊重的作风,且又把老太太的生日抬出来,凤姐又羞又气不说,连王夫人也息事宁人,告诉凤姐不必闹些虚文,赶紧放人为是。
尽管凤姐儿灰心落泪,可毕竟没地方告婆婆的状去,何况她向来又是察颜色、知进退的人,怎么也不能担下搅了老太太生日的恶名。所以贾母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