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王夫人趁贾母高兴的时候,把事情轻描淡写地提出来:“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王夫人这话很有意思,听起来与事实也基本相符,然而心中真实的意思却一点儿不露。贾母道:“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可不就变了吗!如今的外部环境与内在关系与宝玉小时候都不一样了,老祖宗高瞻远瞩,却不曾得知一些琐碎小事。在这种情况下,若碰到刚出道小职员,定会一五一十地与上司分析清楚。天地良心,他可没有指摘领导疏漏的意思,可怜见儿的,他只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眼光与才华罢了,甚至还会把这当成获得上司青眼的突破口。
不管怎么说,晴雯的缺点毕竟是摆在那儿的。若王夫人不识时务,也可以换一种说法:那晴雯狐媚妖道的,只会怂恿着宝玉花样翻新地淘气,就拿老太太说,也是希望宝玉将来为官作宰的有出息吧?那么晴雯若再在怡红院呆下去,就会牵扯得宝玉的心放不到正务上。但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老太太老迈昏庸,见事不明吗?要不怎么一开始,就把这样一个抓尖要强、不识大体的人放在最宠爱的孙子的屋里,作为姨娘的候选人?所以这道理不说也罢,给领导一个明确的结果就行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是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有这句话垫底,下面再把袭人隆重推出就可以了:“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屋里也算是一二等到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地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
该升的也升了,该降的也降了,王夫人作了决断的事都一一向老太太回明,就此也可打住。只是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这话听起来,老太太心中还是有点儿怏怏不乐,也是,平常我们给不相干的人做个媒,若没结果,还会觉得自己的眼光与心意白费了呢,何况晴雯已跟在宝玉身边这此年。王夫人赶紧另起一行,告诉贾母些赏心乐事,比如,贾政夸宝玉的诗好,今日带他们出去逛了之类。给老人家疏散疏散。
别太娇惯了身子
古来有训: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贪图安逸享乐是人的天性,所以由俭入奢走的是下坡路,不用自己使一点力气,轻轻松松地就溜出老远,止都止不住。旧时有句俗语叫“捡了条苏州袜带”,这根苏州的袜带,想来是当时及为时髦的东西。系上了它,鞋袜就不能穿得士气,换了鞋袜,衣衫又不能不相衬。着华服,就得住高楼,接着就得易交易妻了。一步一勾魂,不由得就沉在温柔富贵的陷阱里。
宁荣二府败落之时,贾政细察近来的支用薄子,发现用度竟比祖上加了十倍——东府里的亏空就更是没边了。如何就靡费到这等地步?说来也简单,看看贾珍在习射上玩的花哨戏法就能明白一二。本是居丧无聊,胡乱生个消愁解闷的法子。但既聚众考较射箭的功夫,晚上就要成个饭局;既开了筵席,一群纨绔子弟正好趁机卖弄一下家下的烹调厨役。临潼斗宝之后,歇肩养力抹个骨牌什么的,渐渐的就索性呼喝大赌起来了。开局之后,各路人马齐至,不免又得唤来些粉妆玉琢的娈童调笑取乐。先人的余荫再厚,奈何子孙不成器,也不怨三更天里,祖宗的阴灵在墙下叹息。
至贾母散余资时,已是一片树倒猢狲散的悲凉了。老太太把多年的体己拿出来,作最后的分配。贾赦、贾政、贾珍等,每房得了三几千两的银子。对庄户人家刘姥姥来说,一百两银子就能买几亩地,打一眼井,置办起一个小康的家道来。而贾府的三千两,怎么看都只像个济危渡命的钱,能撑到哪时算哪时吧。“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不改旧家风”,谱摆大了,不是一时就能收拢起来的。而且,在锦绣丛中养娇了的身子,任凭大世界里怎样和煦的微风,吹到身上都是肃杀一片。传说当年朱元璋流落江湖的时候,把菠菜豆腐当成珍珠翡翠白玉汤吃,功成名就之后,就再也难得这样的享受了。富贵人家,尽可以在烛光与钢琴声中吃鲍鱼,这说不定还不如市井百姓到小馆里点个水煮肉片滋味厚。可知上帝造人,还不是偏得那么厉害。受用太过的人,对酸甜愈麻木,对苦辣愈敏感,于灾难完全丧失了抵抗力。
古人所谓“惜福”,是要预先磨练身心,以增强在患难中的韧性。衣服不可太讲究,饮食不可太奢侈,住所不可太华美,处处留些余地。以防享受太过,骄纵了身体,以至后来受不得饥寒困苦。如今我们秉承西方的生活新概念,有“提前消费”、“负债消费”一说。有理,但是请注意开源节流四字是并提的,节流不屑节,开源却是必开的了。也就是说,好歹要练成一件生存的利器,学识、技能、关系等等,总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若一事无成之前,先把身子养得闲散娇弱了,喝西北风都不消化。
从宝玉的识见说起
那贾宝玉是有些歪才的,虽不喜读书,但作诗题对什么的倒也不算外行,对女子的鉴赏能力也是一流,能在万紫千红中间一眼认出林黛玉这个真女孩来。岂知除此之外,他另有种见识很值得我们看看。
那天他正与袭人说些粉淡脂红的风月,转到女儿死一头,袭人忙掩住口。宝玉便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众官,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置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战死,他只顾汗马功劳,弃国于何地?”宝二爷一向是不理会这此经纶济世之论的,无奈天赋异秉,一句话就说到根子上,一味死谏,那是大损君主之明的行径。
有人问魏明帝时的楚郡太守袁安:“已故的内务大臣杨阜,难道不是忠臣吗?”袁安回答说:“像杨阜这样的臣子只能称之为‘直士’,算不上忠臣。为什么说他是‘直士’呢?因为作为臣子,如果发现主人的行为不合规矩的地方,当着众人的面指出他的错误,使君王的过失传扬天下,只不过给自己捞个耿直之士的名声,但这不是忠臣应用的做法。已故的司空陈群就不是这样,他的学问人品样样都好,他和中央机关的高级官员们在一起,从来不讲主人错误,只是几十次地送奏章给皇帝,指出哪些事做错了,哪些缺点必须改,有批评,也有建议,而别人却都不知道他写过奏折。陈群向主人提出意见从不自我标榜,所以后世的人都尊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这才是真正的忠臣。”
所谓进谏,那是想给正站在火坑边上的上司提个醒,出发点当然是好的,但他是否虚心采纳却也说不定。贾赦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丫头鸳鸯,托刑夫人去要,刑夫人就先说给凤姐听。王熙凤先是摆事实讲道理地劝诫:“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去,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咱们老爷么?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刑夫人却执迷不悟,以为当儿子的要个丫头,未必老太太定要驳回。“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
凤姐儿知道刑夫人禀性愚弱,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如今听她如此说话,便知道她又弄左性子,劝也不中用,马上看风使舵,转了话头:“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面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刑夫人方才喜欢起来。
设身处地为凤姐儿想一下,碰到刑夫人这样一条道走到天黑的上司,还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怕她去碰一鼻子灰,费劲巴力地劝阻她,她还以为是在派她不是呢?《天龙八部》里,大辽皇帝耶律洪基要起兵攻大宋,南院大王萧峰死谏。辽帝一意孤行,将萧峰囚禁后发兵南下。萧峰此时把前因后果看得一清二楚:辽国取胜,皇帝回来炫耀战功——没你萧峰也照样,你还有什么神气的;辽国失败了则更糟糕,皇上面上无光,定要杀了萧峰泄愤。死谏到底,宁折不弯,其实是百弊而无一利的事。萧峰乃不世出的大英雄,有所为有所不为,义之所至,唯死而已,何况他曾亲手误杀自己的爱人,天地间己无挂牵。正活得津津有味的后生小子们,还是安分些的好,领导有错,只好睁一眼闭一只眼干看着罢了。没上没下地劝谏,岂不是要表现你的见解高他一筹?还是等他损兵折将之后,自己总结得失吧。那时候你才可以恍然大悟,衷心叹服。
领导时常要下诏求谏,表现出一副弃旧图新、虚心纳谏的样子,其实这大多是一些故作姿态的表面文章。但即便是作戏,这配角也总得有人演,此时你大可把领导愿意做或已做了的事提一提,如此这般,他是明君,你是直臣,就像当年的唐太宗与魏征似的,烘托出一派清平气象来。翻开史册,这种聪明人多去了。
汉元帝刘爽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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