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艇之外寂静无声。看不见的质量在穿梭、移动、拖曳,空间以无法预测的方式扭曲,他们困在两个力场的中央,这两个力场像一双合起来的手,把舰艇包围在当中。
他能做什么?等待,静止不动?等待遥远问候号触碰到那些力的边缘被甩出去或者撕碎?
舰艇之外依旧是一片寂静无声,遥远问候号在以5000千米每秒的速度前进,但它在这个偌大的宇宙中仿佛静止在原地,它比一颗尘埃更小。
舱内的轰鸣和摇晃更加厉害。右侧的力场更强了,遥远问候号的轨迹发生了改变,查理加大了马力,试图逃离。
这时,左边的第一引擎烧毁了。
船舱里传出了爆裂的声音。
查理愣在原地,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查理!注意头顶!”
突然,查理听见安在叫他的名字,他向上看去。
舰桥上方一块尖锐的金属横版就要落下来,查理解下安全带,试图躲开它。
一切都太快了,也太混乱了,在他解开安全带的瞬间,那块金属板刺穿了他的肩膀。
疼痛让查理跌倒在地,他不知道它是不是穿透了他的整个肩膀,他无法动弹。
血的味道在舰桥里弥散。
遥远问候号的窗外依旧那么安静。
“我很抱歉。”他对安说,因为疼痛他的话语含糊不清。
这很令人难过,他就要死在这儿了。而他还连累了另外一个人。他现在无法传递讯息,他不能告诉他的姐姐我死了,他的家人将听不见他的最后一句话。
而疼痛越来越厉害,他轻轻一动,就几乎全身散架。
安·伊利斯的手在颤抖,他解下安全带,从座位上站起来。
查理侧躺在地上看着他,安的动作很快,也很沉稳。他冲查理走过来,在他的身边蹲下,他握住那根从前面插入查理肩膀的金属横版,他的手已不在颤抖。“会很痛。”他说,就在说话的同时,他毫无留情地从查理身体中拔出了那根金属横版。
“啊啊啊……”查理发出了痛苦的惨叫,那是无法忍耐的剧痛。
他的牙齿因疼痛而颤抖,他发出呜呜的呻吟。
安扶着他坐到驾驶位置上,为他系好安全带,他把查理的手放到肩膀那儿:“按住这儿。”
随后,他立刻回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系好安全带。
这整个过程不超过15秒。
安看上去像是另外一个人,查理凝视他线条明晰的侧脸,他散发出一种绝对的领导权。
安冷静而果断地敲击键盘,将遥远问候号转为全手动驾驶,甚至关闭了飞船自带的低级人工智能系统。他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似乎正在进行计算。
除了军方大型战舰的领航员,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靠人脑直接计算出轨道。军方为了培养领航员花费了大量的心血,领航员接受了比战斗员艰苦百倍的训练。
安推动键盘上的指针,直接关闭了右边的第一引擎。
他是为了平衡?查理想,但只有四个辅助引擎,他们的动力十分堪忧。留着右边的第一引擎可以在转弯时获得更大的加速度……
但现在安是主宰者。
安盯着屏幕,尖锐的报警和红色的灯光对他毫无影响,他冷静得近乎可怕。
查理根本不知道他在进行什么操作,失去了所有的模拟图像,现在连基本的飞船轨迹都已经不再显示,他不能分辨他们在空间中的任何位置和方向。
他唯一知道的是,遥远问候号正在前进,引擎在尖锐的警报声间歇中发出轰鸣。
屏幕上跳动的只有数据,安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它们,他正在处理这些数据,用人类的大脑。
查理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类这么做,这异常奇妙,令人起鸡皮疙瘩——一个人类在用他没有经过器械强化的大脑进行空间跳跃的计算。
在如今将所有的计算都交给人工智能的时代,这种场景带来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查理几乎忘记了他肩上的伤,他完全理解为何在地球文明时期的众多科幻小说里,人类的结局是成为精神体。
思维的力量非常美,即使他看不见它。
安没有注意到查理的目光,他没有注意到任何事,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现在唯一的任务是脱离这个力场。
在某一个时刻或者某一段时刻,查理回过神,那奶油状扭曲的光完全消失了。
“脱离强引力区,燃料即将耗尽,我们将进行迫降。”安说。
查理看向目前正位于他们面前的那颗星球,它从太空中看起来是颗无文明星球。
伤痕累累的遥远问候号穿过大气层,在这颗1。3G重力的星球上成功降落了。而他们遭遇的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地面撞击。
他们还活着。
这会儿,安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模样,他解下安全带,走到查理身边,担忧地看着他的伤口。
“医药箱在哪儿?”
“你的卧室里就有一个。”
“你能走吗?”
“能。”
安扶着查理来到他自己的房间,他让查理在沙发上躺下。
查理的胳膊和肩膀上全都是血,他依旧痛得发抖。
安拿着医药箱走到查理身边,他脱掉了夹克衫,把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他撕开查理的衬衫,查理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住安有刺青的那只手臂。
“消毒时会更痛,你得忍耐一下,查理。”安轻轻拍拍查理的手背,“好在我们有医用胶水,无需用针线缝合伤口。”
查理痛得要命,但他并不担心,危险已经结束了。而安就在他的身边,他还有什么好惧怕的?
安用棉球清理查理伤口边缘的血:“我撒谎了。”他抬起金色的眼睛看着查理,“我非常擅长空间跳跃,比很多人都擅长。”
“你是个领航员?”查理问。领航员是一只舰队除了舰长之外最重要的人,很多时候他们的重要性都大过战斗人员。军舰常常需要进行危险的空间跳跃,领航员必须能够计算如何脱离力场的纠缠。
“曾经是。”安说,他小心地把查理的伤口清理干净了,“现在我是个和你一样的旅行者。”
13
查理因为安的回答而露出笑容,在这个他痛得要命的时刻,他得到了一个如此甜蜜的回答。
安为他的伤口消毒,疼痛让查理发出呻吟。
最终,剧烈的痛感过去了,他的伤口被医用胶水所黏合。它会长好的,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
查理靠在沙发上休息。安把染血的棉球和纱布扔到一边,又走回来。
“大卫还好吗?”安问。
“瞬间的干扰太强了,人工智能会停止运作,周肯定也一样。等我们回到航空港,就对他们进行重启。周和大卫都不会有事。你知道我觉得那些干扰是什么吗?我总觉得那是硅基文明的生命网络,硅基文明认为人工智能是他们的同胞,但我们的人工智能虽然可以接入网络,却提供不了正确的网络秘钥,他们就强制关闭了他们,但并不伤害他们。四十年中,我遇到过两次这件事。没人能解释为什么,这绝不是能源的原因,而是一种强制‘关机’。”
“你的解释非常科幻小说。”
“我知道。”查理说,他想耸耸肩,但他发现他无法做出这个姿势,他笑了笑,“奇怪的是,我们对宇宙了解得越多,就出现越多的谜题。随着知识的发展,这些谜题也在不断地增加。除了光速无法超越,很多最开始的理论都被推翻又重来,有时候绕了一个圈,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上。”
“宇宙就是,你永远不知道你会不会了解它。”
“但你必须去探索它,而问题就在于,我们总是觉得了解得足够多了,懂得了如何进行空间跳跃,懂得了如何通过量子纠缠展开银河系两端的沟通。这足够我们使用了,所以人们把时间放在其他的事情上。联邦政府也不在乎那些不稳定的跳跃点,因为探索不合算,危险性高,却没有多少利益可循。在地球文明时期,20世纪中叶,那时的人们对宇宙充满热情。”
“你为什么想做一个探索者?”
“还有谜题没有解开,还有很多地方无人涉足。登山者登山是因为山在那儿,我想前往那些星球是因为它们就在那儿。我当然觉得自己很正确,但波尔觉得我是个笨蛋,她认为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如何维持人类种族的和平上。”查理说,他意识到自己看起来很愚蠢,每次和人讨论这些他就感觉自己很愚蠢,他注射了这么多年的抑制剂,没有迎来过一个发情期,他一直在不同的星球间往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
安凝视着查理的眼睛,他们离得很近,近到查理能闻见他的味道。
他说:“探索和维护内部和平这是两个方面,很难说这两者谁更重要。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的就是维持我服役的星区的和平,但最初我选择加入舰队的原因是天空吸引了我。”
“你曾经想做个探索者?”
“我不知道,那时我只是喜欢航行。”安说,他转了转眼睛,“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们丧失了能源。”
查理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现在遥远问候号只有最基础的数据还在显示:“外面的温度是零下五十度,我们的能源已经少到无法取暖了。根据这颗星球的自转时间,我们离天亮还有43个小时。那时接近两天的黑夜。飞船的温度会慢慢减低,就算我们有隔热玻璃,也会变得越来越冷,没有能源,温度调节系统将无法运作。好在仓库里有原始的取暖设施。只有在太阳升起来之后,才能够打开表面的太阳能收集装置,为飞船储存能源,但这些能源远远不够我们进行1/3光速的飞行。”
“我们不需要进行那么快的飞行,只要采取合理的跳跃,就能回到文明社会。”安说。
查理抿了抿嘴,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放弃这个空间跳跃点了,主引擎已经受损,他别无选择。
安似乎是理解了查理的心思,他凝视他红色的眼睛:“就像我能进行空间跳跃计算那样,这已经是一种本能,我以为我忘记了,但我记得每个细节。天亮之后,我会对主引擎进行修复,并检查其它引擎的受损情况,我曾经非常擅长干这个,成为领航员之前我是军队的机械师。”安用手把查理被汗水打湿的刘海拨到后面去,继续说,“接近海伯利安时,我就在注意数据读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