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个害怕星空长达五年多的人真的能重新融入它吗?安很怀疑,但他必须这么做,他知道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那儿让你恐惧,就走过去,面对它,面对恐惧。。
安走下床,赤脚走到落地窗前,他拉开窗帘,打开窗,踏入阳台。
黑色的夜里,他能借着第二卫星反射出的光芒看到不远处的城堡,这些城堡有着洋葱头,像旧地东正教的教堂。
礼服让他难受,好在如今他摆脱了它,他正穿着自己的睡衣,一件已经破洞的白色T恤,一条到膝盖的深绿色短裤。
“安!”他听到左边有人叫他,他朝那儿望去。
五六米之外的另一个阳台上,查理正朝他打招呼。
“你也没睡吗?”查理问,“我刚处理完一些事,发了点资料去环网。”
“我刚好醒来。”安说。
“你介意聊聊天吗?”
“不介意。”安回答,做梦之后和人聊聊天对他有帮助。他也挺喜欢和查理聊天。从第一眼开始,他就觉得他能和他成为不错的朋友,只是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勇气和查理深入接触,所有他亲近的人都死了,如今他孤独一人,他害怕再失去任何一个人。
“等着我。”查理说,他露出笑容,身体轻巧地翻过了阳台的护栏。
“你准备爬过来?”安问。
“是的。”查理说。
“你可以采用更安全的方法。”
“你看过那种讲中世纪的电视剧吗?”查理一边说,一边贴着墙壁往这儿挪动,他现在没有任何辅助飞行设备,离地面足足十五米,如果摔下去,可能不仅仅是摔碎腿,他有可能丧命。
安很担心他,但他没有出声,他怕他的声音影响查理的判断,令他摔下去。
查理看起来根本不害怕,他谨慎又灵活地往安这儿移动,但墙上可以踏脚的地方太小了,他移动得速度很慢。
安紧紧地盯着他。
查理快要爬到这边了,他看着安,露出笑容。
“接住我。”话刚落音,查理纵身一跃。
安的肌肉本能让他迅速做出反应,他一把握住查理的手。
查理悬空了,安牢牢地抓住了他,把他拉了上来。
他们终于站到了同一个阳台上。
“萨米先生,你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吗?”安皱着眉头,他的语气非常不好,他不喜欢这种玩笑。
“我很抱歉,”刚刚还在微笑的查理被安的态度吓到了,“我不是为了惹你生气……我以为你会喜欢。”
安的手心里早已沁出了汗水,他看着查理,平复了一下情绪:“请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我明白。”查理说。
他们并肩站在不大的阳台上,面对异邦的城市。
沉默了40秒左右,安重新开了口。
“我刚刚态度很差,我向你道歉。”安说。查理具有冒险精神,他是个星际商人,他和军人截然不同。
查理看着他:“不,安,别道歉,你无须道歉。是我需要为我的行为向你道歉。你当然可以对我表达不满,你是我的搭档,我接受你的合理建议。待会儿我会从走廊回去,刚刚的确很危险,但我想你一定会接住我,我信任你。”
他信任他?信任一个刚认识的人?
安凝视查理红色的眼睛:“查理,刚刚我很担心你会掉下去。”
“我非常非常感谢你的关心,”查理说,他露出微笑,“谢谢你,安。”
安转转眼睛,打算换个新话题:“查理,刚刚你和伯爵在饭桌上聊贸易与我想象得完全不同。”
“这就是我和阿瑟希尔做生意的原因,他接受了我给他的概念,一个地球到了20世纪后期才有的概念——公平贸易。那是说,如果你是手工艺人,你会因为每一件商品的售出而拿到合理的报酬,并非一味地被剥夺剩余价值。阿瑟希尔会定期为我提供货物,也就是那些茶叶和金线纺织品,这次我来,是为了去拍摄一些视频,之后我会把它放上环网,在我到达贩售地点之前,那儿的人们就准备好钱买我的商品了。很多文明都喜欢这种概念,他们觉得你是个良心商人。”
“你不是吗?”
“我追求利益,不希望因为我的贸易而有人受到伤害,这是为了维持一种可持续的商业模式。我没那么高尚,我做我的生意,以我希望的方式。”
安看着查理,他是个很坦白的商人,他有着微微卷曲的柔软黑色头发,红色的眼睛,高挺的鼻子,他又一次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流畅又令人感到亲切,他看着安,说:“你干这行40年了,从里面获得了足够多的钱,有了全银河系最棒的厨师,最棒的管家,你会觉得你有那么一丁点宇宙责任。如果有人觉得那就是良心,那么就算它是吧,这么说对我也没有坏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艺术品生意的?”安问。
“41年。”查理回答,“对我自己来说,则是40年,多出来的时间是我以1/3的光速或者以上的速度飞行而带来的时间差。”
“在这个过程中你没有遇到过合适的配对者?你一定去过很多的地方。”
“因为我在存钱把那个除了做菜什么都不会的机器人领回家,可没时间找对象。”查理说,他笑起来,风吹起他深色的头发,他沉默了几秒,微微收敛了笑容,重新开了口,“实际上,我不太相信爱情。我从发情期一开始就在用抑制剂,发情期很糟糕,你变得不像你自己,那不是爱,只是性冲动,我不喜欢自己变成那样。我因此难过,第一次发情期时,我哭得像被人狠狠揍了。我的妈妈在我身边安慰我,波尔则觉得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她是我的双胞胎姐姐,可她和我一点也不像,性格和长相都不怎么像。”
查理转过身,看着安:“十年前我开始想找个配对者,结果我都是在注射抑制剂然后搞一夜情。你是第一个刚刚认识就被我带上遥远问候号的人,因为我觉得我以后可能会很喜欢你。”
7
安看着查理,后者的红色眼睛在暗色下显出暗而忧郁的光。
安认识体质是兔子的军人,他们从不停止服用抑制剂。兔子体质很麻烦,蛇和毒液都能标记他们,他们在发情期永远处于极其弱势的状态,没有军人希望自己占居下风。
“你不知道未来会怎样,那么只有尝试。”查理解释说,“所以我做出了选择,我选择了你。”
安凝视查理,查理比他矮上十厘米,他看着他的角度刚刚好。
查理的眼睛很真诚,红色具有足够的侵略性,但他的目光却被柔情充满。兔子是种安抚性体质,即使查理尚未流露出信息素,安依旧体会到舒适的安慰。他感到自己可以向查理倾诉,于是他开了口。
“我从不能决定我的未来,在军营里,行动永远要遵从上面的指示。退伍之后,我困在过去中,在航空港混了整整五年。我无法决定我的未来,我的过去为我定夺了太多的事。我想从以前里走出来,但我知道这过程会很艰难。”
“我理解。”查理顿了顿,“我会帮助你……如果你需要的话。”
安被查理的眼睛吸引了,那是一双柔情又安静的眼睛。
安把手放在查理的肩膀上,他曾对他的战友和弟兄们这么做,这代表足够的尊重和信任。
查理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收敛了笑容,直视着安。他就像一个新兵,以一种纯粹看这个世界。而安知道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一个真诚简单的人有多重要。
“我会让你帮我,查理……但我不知道会不会成功。无论如何,我都会努力重新接受这整个世界……我失去了太多的人,我爱的人和信任的人相继死在我的面前,如今很多事对我来说很难……”安顿了顿,把那些记忆中的影像从脑海中先清除出去,“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她帮不了我,能帮助我的只有我自己。现在的我不仅害怕人群,也害怕宇宙……我害怕太多的事。”安凝视查理的眼睛,从那儿寻找力量,他在向他倾诉的同时也在直面自己的问题,他从未和心理医生说过这些,他从未谈及他的恐惧。
“时间和空间会磨平一切。”查理凝视他,“一年,一光年,十年,十光年,一百年,一百光年……失去希望源于痛苦的过去让你以为未来不存在任何可能,安,这个宇宙存在太多的可能性。四十年的旅行使我深刻地理解了这一点,你永远都不知道你还可以多渺小,还可以多伟大。睿智的航行者不失去希望,因为陆地就在前方。”
安本来想说,如果我们不适合,那么我会选择尽快离开,如今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倾听查理说话,凝视他闪着光的暗红色眼睛,他喜欢他的声音和他的句子,他安慰人的方式里有一种老式的浪漫,曾经的商人就是这么追求他们心爱的女性。
“我没有失去特别的人,我并不适合说这段话。安,人们习惯记住苦痛,记住失去的瞬间,很多文明都是如此。但那些事已经发生了,你只能选择如何存储这段记忆,选择去记住什么、去忘掉什么。我见过那些在灾难中不幸失去了爱人或亲人的旅行者,你可以将余下的一生都沉浸在那些痛苦中,也能用余下的所有时间回忆最美好的曾经。我想,回忆那些好的部分会让你好受,回忆你深爱的人的眼睛,回忆他吻你嘴唇时的触感,回忆你因为他的话而感到的喜悦和安心。你们曾经那么相爱,拆散你们的是时间和空间本身,并非你们自己。我见过一些崇拜梦境的民族,他们以各种方式控制和塑造梦境。梦境是另一个现实,他们在那儿找回失去过的人。”查理顿了顿,“一个人离开了,他唯一存在方式就是你的记忆。是你去选择他存在的方式。”
安没有说话,他想起了瑞恩,想起了帕克。
他想起瑞恩站在他面前和游牧军交战的情景,那时他受伤了,而瑞恩在保护他,那些掠食者在他的面前刺穿了瑞恩的心脏,他的血溅在安的脸上和眼球中……
他也想起了帕克的死,想起了“冰风暴”在他面前被炮弹击中而汽化的样子。帕克的通讯影像在一瞬间被切断,震惊而极度痛苦的安不能做任何事,除了进攻他无能为力,但击败再多的敌人都无法换回“冰风暴”。这艘战舰尸骨无存。宇宙是那一千零四十七名军人的战场,同时也是他们最终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