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两个哥哥深埋于市井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哀戚的表情。而她的父亲,那个背负了一生的愁苦和希冀的老人,正被巨大的疼痛折磨得缱绻呻吟着。悲苦难言,只有经历过那种属于贫穷的坎坷与无依境遇的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艰难。在场的父老乡亲早已是两行热泪挂在脸上。那天夜里她坐在如将死之人微微喘息的医院长廊里,等来了一个阴雨连绵的黎明。直到得到医生并无大碍的答复之后她才急匆匆地返回了学校。
往后的日子像是一副简单粗糙的素描画,一直都是白天与黑夜的轮回逆转,风轻云淡。却时常会因深夜噩梦中父亲的突然离去而惊醒,醒来便无法再次入睡,于是就把目光定格在那些漫过窗棂的暖黄灯光和婆娑树影里,直到昏暗不清的走廊里射入了黎明的第一缕晨曦。
就这样日子慢悠悠地晃到了高考,同学之间忙着合影留念,来纪念这段生命里不可多得的岁月。她收到过几次因为礼貌而发出的善意邀请,她知道能留给彼此的,除了一张日后发黄直至消亡的照片之外并没有什么情谊可言,却因为能被大家凑到可以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拍照留念而感到无限幸福。那张照片被她珍藏了许久,左手旁的男孩微笑带着莫名的伤感,天空飘着几朵淡淡的云,姿态寂寞。
这个夏天她结束了高考,然后离开了生活了三年的校园,随后便是出成绩、填志愿、等待录取,当然还有同学之间各种各样的聚会。这个暑假也因此显得不再漫长。
在那些晚霞划出一道道优美弧线的傍晚,她会陪在父亲身边聊些学校里的人和事,而父亲则一如往日地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微笑不语。
'三'结局
她终于不负众望地拿到了一所重点大学的通知书,村里为这份荣誉举行了盛大的喜宴。其奢华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二哥当年的婚礼。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两个哥哥在吃着喝着,对前来道贺的人们说着一些恭维的话,在她看来,不过是满面红光的肉团。肉香和酒的辛辣味又一次混合着锣鼓喧天四处蔓延而去,和记忆中二哥的婚礼不谋而合。
盛夏饱含了欢声笑语的季风透过层层前来道贺的人群抚平了父亲额角深而密集的皱纹。这场喜宴的隆重在许多年后依然为邻村的人们所津津乐道,并作为教育孩子求学的良好素材一直沿用至今。
她一直都想知道是什么让父亲在这样艰苦的岁月中坚持了下来,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在母亲死的时候答应过她要把娃儿养大成人。她亦知道这是人间最朴素的爱与约定。
又一个夏季在吵吵闹闹的雨声中悠忽流过了,像是童年不停旋转的纸风车。当秋风漫过墙缝里生长的荒草时节,又一季的轮回开始了。她想起去年此时在忙着秋收的时候二哥拉过来一个女人说:“爹,我要结婚。”然后他们就看到现在已是二嫂的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于是什么都知道了。一个月后父亲就给二哥张罗起了那场在村里绝无前例的婚礼。
很多年以后她渐渐明白其实生命应该是一场欢乐与悲伤的二重奏,二者同时上演,父亲在饱受凄苦的同时教会了她面对生活的坚韧。
当她在一个深秋挽着丈夫的手漫步在掉落一地金黄的小道上时,对身边的高大男人讲完了父亲的故事。男人只是把她拉紧深深地埋入自己的怀中说道:“人永远是一群被内心的遗憾和憧憬所奴役的生物,夹在生命的单行道上,走不远,也回不去。”
间或风停了,漫天飞舞的树叶便无可挽回地颓然跌落,再也追不上那些早已遁入岁月深处的往事。
爱情、日本菜、凶杀案(1)
文/胡月明
这可能是我们之间最严重的一次冷战了吧,爸爸。在我离家之前,从你脸上我看不到任何试图扭转的迹象。
当然,我知道你无法原谅的是,这回我又一次狠心地跟你提到了死,那是我的气话,却也是真心话。有好几年,我一直希望让你知道,过人们眼中那种风光的,然而被规定好的生活,毫无意义。那种日子与死无异,在我看来,甚至并不好过死。你总是愤怒我偏要沾染这个话题,以为这是消极懦弱的表现,而事实上,这个话题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它联通着一切生命的意旨所在,坦诚地面对它,你才会思索究竟该如何把握生命。我还一直希望让你知道,你的女儿她很敏感,可是并不脆弱,她一直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是什么,不会轻易就这样选择放弃。知道吗爸爸,为了爱你们,同时也被你们爱,她真的是沉默着吞咽了许多心智的苦楚,微笑着走到今天来,甘愿自此品尽人间的甘苦,承受生之虚无。
而你能那样气愤,那样硬生生地向我抛出那样的话来,终究是太不了解我了。你真不该怪我叛逆,怪我要不分轻重地伤你的心。当发现你一点都不了解我的时候,我必须得让你看到,我的伤心分毫都不亚于你。学历、人脉、钱,你总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偏念,以为有了它们人就能成功、就能快乐。你一直自诩思想超前,爸爸,其实却在最该洒脱的隘口上,犯了保守的错误。
真希望能第一百零一次地告诉你,我不能过你为我畅想好的那种生活。
我没有对你说过,其实这颗心里有多少坑洞都是你带来的。还记不记得上次心情好的时候,我向你提起过小时候的那只铅笔盒。粉红色,单层,极普通的一只,本来也不是什么心爱之物,可它就是那样崭新新毫无缘由地被醉酒的你摔碎了。第二天你后悔了,买回一只特别高档的三层铅笔盒,独特的藏青色,偷偷藏在我的书包里。我很高兴,我的同学之中还没有人的铅笔盒像这只那样独特,身为一个多少虚荣的孩子,我终于可以骄傲地拿出去炫耀了。可是爸爸,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许多次,你不知道,分明有什么东西连同那铅笔盒被你一起摔碎了。此后多年,无论我如何尝试去做你的乖乖女,尝试向你撒娇,都已经无法逾越那一幢心墙。
时我当然还不明白“彻夜不归”的概念,只是每每你前脚一踏出门,我就跟在后面嚎啕大哭。你总是在掩上门后,骑自行车到附近的零食部买上三个爆米花,再跑回来从门缝里塞给我。我止住眼泪心满意足地吃着爆米花的时候,你就骑上车悄悄走了。那时的你简直依然是一个顽劣未改的孩子,最厌烦任何来自家庭的管束,你在心智上显然仍未做好做一个好父亲的准备。回想起这一幕,我就常常心疼你,同时也感到痛心。
我还一直想给你讲有关一扇门的故事,一只小鱼的故事,一次旅游的故事,以及一场电视晚会的故事。就是这些故事,叫我这么深刻地爱你、明白你,却又已经开始不再喜欢你。
爸爸,你曾经年轻而缺少为父经验,心性善良却又脾气暴烈,这些我都可以理解。算起来,我们也有几年的时间没有吵过任何架了,你说这些年生活几乎将你的雄心彻底磨平了,而如今我已长大,甚至比你还懂事许多,所以再不该训我。提起小时候带给我的那些创痛的回忆,你也曾懊悔得落泪过。可是如今我却终于证实,在你的内心深处,其实几乎一点都没变宽容、变成熟、变勤劳、变善解人意,你一点都没变,痛苦和享乐既没多一点,也没少一分。你还在用固有的一套活着,独独伤害自己和最亲的人,却又浑然不知。
爱情、日本菜、凶杀案(2)
尽管我依然爱你、明白你。有时候正是因为太明白你、疼惜你,不忍心再揭穿你的那些缺点,不忍心再历数你的性格带给我们的伤害。我知道正是人性的乌脏逼迫你成这样,究竟你原来也是嗜书成癖、内心宽善的人。这些年,我见识过太多自称朋友的人从你身上揩油而后离开,又在背后嘲笑你的痴傻,而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真正不会保护和掩饰自己的人。你不懂以牙还牙、滥耍心计,便唯有以愤怒的自我伤害回击生活的欺骗与误判,这些,我都懂。高中时我视你为偶像,以为此生你是我唯一情愿付出生命而保护的人,却也终于为保护自己而学会了冷硬。就像《寻找林昭的灵魂》里说,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再掉眼泪了,因为这一切已经把我们变得很硬。真的爸爸,除了为你,我几乎再难掉眼泪了。
约好不消极吧,好吗,哪怕笑得艰难。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说那样的狠话伤你的心。你得原谅我,说话总是这样,总想着离心近一点,以为哪怕戳出血来,也好过掖掖藏藏。这种习惯或许不好,何况我也并不常常了解实情,乱戳一气。可生命毕竟太无奈了,爸爸,我们非得这样活一场吗,沉默的、怯生生的、半推半就的,往往就是因为不好意思潇洒一回,而把半辈子都蹉跎了。
多想能好好跟你谈谈心,把多年未愈的伤口都曝到阳光底下来,晒一晒,好得快。今天仔细一数才发现,我竟然有两个表哥,以前总对你们说,我多想要一个哥哥。我有那么多表姐,却也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姐姐,永远是孤零零站在天底下的一个。
我看得到你们给我的爱。我希望牢记它们、攥紧它们。可常常就是因为太爱了,我竟无法为自己保留一丁点温暖。
就像你不许我跟男生接触却又常跟我谈及嫁人,号称要保护我却又让我到外地上学,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我招架不住你的这种前后矛盾。摩羯是不是就非要有挥之不去的责任感,这些年,我听话、隐忍,学书法、认真学习、不搞特殊、不事攀比,安分走路,赢一些不疼不痒的奖项博取邻居的赞誉,也无非是叫你省心。
可是啊,爸爸,你甚至也不允许我学吉他,蛮横地判定我的喜好为心血来潮。你说,要把书法捡起来,你说后悔没让我学乒乓球。爸爸,你分明在拿你的标尺为我量做衣服,拿你的梦想来钤印我的梦想。你没有意识到它们根本就是不同的。
回想起来,这些年我确实从来都是内心偏执、嘴上偏激,行为却最为妥帖、务实,这样的女儿是太听话了,你却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