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他差一点又睡着了,是因为咽喉处那忽如其来的冰冷触感才倏然醒来。
睁眼时看到狄九眸中的杀机,他的心中,平静无波。
被人恩将仇报,这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基本上不会对他的情绪造成任何影响。
相反,对于狄九的醒来,他还有一点小小的欣喜。啊,终于醒了,我终于不用再继续客串妈妈哄小孩睡觉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漫不经心地唱完最后一句,然后冲狄九笑一笑,本想很礼貌地问一声:“你醒了。”可是咽喉处被扣得极紧,竟是连发声也不能。
旁边忽传来扑通一声响,然后狄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直接栽到地下,放声大笑。
傅汉卿茫然不知眼前的情景有什么特别好笑之处,不过也就配和着笑笑,眼神都是柔和的。
咽喉处的那只手越发地收紧,看来并无什么剧烈的动作,但五指间所含的力道已足以至人于死地。
傅汉卿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小心地控制着体内的真气,避免因受痛太过,而把狄九反震受伤。咽喉处虽然即痛且紧,他一来不怕痛,二来内息悠长,长时间被掐着不能呼吸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脖子上那冰凉冰凉的感觉,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适。
他迟疑了一下,便伸手轻轻覆在咽喉处那只索命的手上,然后慢慢握紧。他想要捂暖那只手,捂暖那只,不管怎样拥抱,不管怎样输功,只要一旦放开,就会立刻冰凉的手。
也许他会被他杀死,但这一刻,他只想温暖他。
感到脖子上的手莫名地震动一下,然后忽然间消去大部份力道。
傅汉卿透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正常呼吸说话了,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双手一起合住狄九的手徐徐搓动,同时凝眸看着狄九,声音极轻极轻地问:“还冷吗?”
当狄一放声大笑时,其实狄九并没有象他所想象的那样,脸色难看,神情难堪。
只有并没有真正受重大伤害的人,才会去顾着尴尬,真正的伤心之人,又岂会有这样的心思。
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悲凉,所有的不幸,在那仿佛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之中,已经历尽了。他看尽了自己无力的丑态,在醒来的这一刻,唯一记住的只是永远不要让其他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所以他的眼清明冷定,所以他的脸肃然森寒。没有人可以看得出他的任何情绪,丝毫心事,不是因为他善于掩饰,不是因为他城府深城,而是因为,他硬生生把自己血肉所做的面容变成了木石面具,硬生生把自己灵魂所凝的眸子,当做了黯淡死物。
无论任何悲喜伤乐,人们只能看到这样的一片冰冷,无论任何触动感叹,他所能表现的,也只有这样的冰冷。
他那样冷冰冰看着傅汉卿,冷冰冰收紧五指,冷冰冰听着狄一的放肆大笑,冷冰冰看着傅汉卿那犹带欢喜的眼神。
那一双因他醒来而欢喜的眼,那一张永远不对他设防的脸,那样即使被他制住要害,发力伤害,也依然对他展露的微笑。
然而,他始终,心冷如冰。
可以感觉得到指下皮肤的暖意,可以感受得到指下血管中那蓬勃的生机,可以想象,生命何许脆弱,只须五指收紧,便会转瞬逝去,也同样可以清楚地知道,那人小心地没有做任何伤害他的举动,即使被他控制住咽喉,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反击或自保的意图。
他的力量太强大了。如果他全力运功的话,只怕自己不但杀不了他,甚至立刻就要重伤当场……
心中森冷地笑,不知讥讽的是傅汉卿还是他自己。
他不会感动,他不会软弱。他不相信任何善意,只会尽情地利用和伤害。
然而,他的手不断加力,却始终不能扣下去。
即使以后无数次回想,他仍然告诉自己,那一刻,他冰雪般冷静,最后没有发狂下杀手,是因为他仍有一丝理智。
没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傅汉卿会否全力反击,谁又会傻乎乎束手等死。
有狄一在,真要杀傅汉卿,总是个麻烦。
傅汉卿身后的小楼,太过可怕,绝对不宜结仇。
杀了傅汉卿,对总坛他又如何交待,将来,他自己又如何继续地在永无休止的追杀中,背着叛教的罪名活下来。
所有的理由每一条都无比充份,他却始终知道,真正的理由,又似乎并不止这些。然而,他却也并不是很想探究。
那一天,那一刻,他死死扣住傅汉卿咽喉,漠无表情的面容下,是千万缕思绪纷至迭来,万千种情绪此起彼伏。
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纷杂的念头,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尽管,即使把眼睛贴到他面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肌肉有一丝变化。
然后,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纷繁,所有的杂乱,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杂念,在那暖意覆上手背的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
他的眼睛依旧直直望着傅汉卿,然而,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傅汉卿的右手姿式温柔地覆在他那杀人的手上,然后,慢慢地握紧。
原来,只有当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时,才会发现,自己的身与心,竟是如此冰冷。
原来,只有当他的暖徐徐传递给他时,才会知道,所有寒冷的人与事,都会无可抑制渴望温暖。
狄九怔怔望着傅汉卿,如果你不碰我,我是否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寒冷,所以也永远不会痛苦。如果你不温暖我,我是否永远不会去渴求,所以也永远不需承受求不得之苦。
他的意识依旧清醒,他的意志仍然坚定,然而,他的手,却似已经不再属于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慢慢松开。
他看着傅汉卿并没有急于从他指下退开,而是毫无考虑地伸双手合住他的右手,慢慢搓动,而是有些快乐地对他展颜一笑,轻轻问:“还冷吗?”
他悄悄咬牙,直到舌尖尝到血的滋味,他几乎用尽生平所有的意志力,才能使自己看来毫不留恋地甩脱了傅汉卿的双手,甩脱了那样毫不介怀,全无保留对他输送的温暖。
他挺身一跃下床,猛力一挣收回手,死死反背在后,冷冷问:“我怎么会在这?”
傅汉卿无辜地看着他:“这个问题好象应该我问你啊。”
狄九沉默无言,他知道,在那意识迷茫近于混沌之间,是他的身体自己走到这里来的。
他自己的房间,他每日只睡觉时才会去,有时忙于布置大宴诸事,经常会整晚不回去睡。而傅汉卿的房间,他每天奔波来往的次数,从来只多不少。
恶意地抓他起床干活,坏心地扰他睡觉,揪着他的耳朵硬生生把他从梦中逼醒,追问他所谓演武运动会的细节,暗怀心机地施用摄魂音,总想着能多骗出几句话。
再忙再紧张的日子,他也从来没有哪一天,不到这边来。
所以,当他的意识因疲惫而沉入黑暗,当他的精神因疲倦而无力支持时,他的身体自觉得向这里走来,仿佛有再大的寒冷,这里都可温暖,仿佛有再多的疲惫,这里都可歇息,仿佛有再深的苦难,这里都有笑声。
仿佛,这里,就是……就是……家。
无论风霜雨雪,无论苦难劳累。倦极累极时,回首处,有灯如豆,驱尽黑暗,有一扇门,推开之后,便有全然地放松。
所以,他来到这里,所以他安然睡下,所以他放松最后一分坚持,最后一丝警戒,任自己在那人的身旁,沉沉睡去,不去思考能否有复醒之时。
狄九静静地望着傅汉卿,眼眸中因了悟而渐渐露出死寂般的绝望,便是木石死物般的脸,也渐渐透出一股铁青。然后,他漠然回头,大步离去,回手重重一关房门,用力太大,整个房门,倾刻间给震成了三块。
傅汉卿愣愣看着自己那光荣宣布殉职的房门,略感迷茫。他只是看人家做一路噩梦,好心好意地安抚了一下,他只是觉得,掐在咽喉上那只手太冰了,想弄暖和一点,自己的脖子也好受些,狄九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刚才那脸色真是吓死人啊。
狄一这时也渐渐缓过气来,扶着桌子勉强算是站稳,哑着声音,干咳两声,眼神悠长地望向屋外。
似乎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吧,不过……
他在心头轻轻一叹,今时今日的他再没有了往日好看戏时的随意心境。
有的变化,于他,是解脱,于另一个人,只怕却是灾难吧。
他的目光悠悠,望着屋外,一时间出了神,只是狄九那如飞而去的身影,再也见不到了。
狄九出得房门,健步如飞,行出老远,方才站住。刚刚停住脚步,就不由得感觉一阵寒意。
戴国的天气,似乎很冷。刚刚还在温暖的室内,刚刚还在温暖的床榻,刚刚还和另一个人,身挨着身,手叠着手,现在忽然间一个人孤孤单单,离开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屋,独自行在寂寂苍宇之下,冷,是肯定的吧。
他略有迷乱地想着,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去拥抱自己。
当人孤独时,当人寒冷时,当人无助时,总会不由地想做这个动作,仿佛这样把自己抱紧,就可以得到一丝温暖,仿佛这样将自己紧紧拥住,就象是被另一个可以并肩携手的人所拥抱一般。
然而,他的手抬到半空,忽得醒悟自己在做什么,十指僵硬着略略伸屈两次,然后,慢慢地,仿佛身体在不断违抗意志,一寸一寸地,苦苦抵抗却又不得不退一般地放了下来。
隐隐约约,仿佛有一个悲哀的声音在心底呼喊,然而,他已经决定不再倾听。
这天地再冷,也必需逼迫自己去适应,永远不要让自己去贪恋温暖,永远不要让自己去习惯被人拥抱,甚至不可以被自己拥抱,因为……
那将带来比地狱更可怕的灾难。
而现在,自己已经身处地狱之中了。
他冷冷一笑,仰头,望寂寂长空,那么烈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没有温度的。
他就这么一个人站了多久,不知道。
他就这样,仰头凝望太阳,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有多久,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当齐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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