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方轻尘微微一怔。
“当然!理他作甚!阿汉精神受伤严重,硬把他叫醒等于是不许他治疗,伤势会加重。再说了,凭什么让狄九这么容易治好阿汉啊?是不是治好了阿汉,他就觉得不欠阿汉什么了,就可以舒服了,高兴了,觉得自己当了救世主,我呸!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方轻尘点点头,完全同意:“可不是,现在想到要救人了,早干什么去了?这年头,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可不是说回头就能回头的。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他捅阿汉那一剑,阿汉可以忘了,我还记得呢!”
他自己就是个人负他一厘,他要人血肉筑长城的性子,阿汉在狄九手上吃了这么多苦头,在他看来,不管怎么整治狄九都是合情合理的,不让狄九多受点良心折磨,如何出得这一口恶气?
“啧啧,没想到啊,张敏欣,你居然也会有如此正确的看法和主张。”
“你少贫嘴,有本事把你惹的祸全收拾了,再来数落我。没空理你了,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如果被求上门,一概装无情不用理,让那个自以为浪子回头的情圣去四处碰壁煎熬吧!”
三言两语,他们决定了另外几个人的命运。他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错。谁能大爱无私,就是普通人,也会更关心自己的亲人,也难免因亲人朋友的不幸,而去责难其他的陌生人。更何况,他们来自小楼。
方轻尘笑一笑,结束了对话,自去解开树下那匹又老又瘦的马,翻身上马。
阿汉不用他日夜兼程赶去救了,小容那边的事情并非特别紧急,他的行程也就悠闲了许多。
古道,西风,他匹马独行。
遥远的前方,是人事全非的故国,在那片充满战乱和灾难的土地上,有他的故人。
第134章 人心无尽
清静山野间,几间小小的木屋,几畦小小的碧绿菜田。
阳光温和的时候,会有人被抱出屋来,坐在竹椅上,让清风撩过他被梳理得整齐的黑发。阳光暖暖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脸色,也就多添了几分健康的红润。
因为经常吹风晒太阳,他的肤色,没有卧床病人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和枯萎。
会有人抱着他到处走动,扶着他拖着他起立走动,做各种姿式。
给他推拿。
他的四肢,没有瘫痪病人的那种萎缩的病态和枯瘦。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阿汉安眠不醒。
天下最出色的大夫曾经断言,他活不长。
然而,他活下来了,一年,又一年。在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照料下,他活下来了。
琐事多是狄一和他的妻子文素依打理。文素依曾习过医,尽管不算太精,但数年下来,一手针术,竟是练得出神入化。她本来也不是很会调理饮食,但为了那人,她努力学习各种调理补气的药膳调药制作法,后来,已经可以一日八餐,餐餐整治出不同美味且滋补的汤食。
狄三性情跳脱,为了还恩去持剑苦斗当无难色,要他日日擦身照料傅汉卿,这差事他却做不太来。所以他更多的时候是天南海北地走,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每次都带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神药灵物,当然,每次也都带着些不在不小的伤势。
相比之下,狄九为傅汉卿做得最少。别人尽心照料傅汉卿的时候,他只是在外面山野密林间,疯狂地练功。有别人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他便不会近前来。除非,是狄一或者狄三内力枯竭,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才会幽灵般出现,接替他们片刻。
然而,狄一每隔一段日子,也会远行。狄三是求药,而他,是求医。每一次,他都是充满希望地去找寻某个他觉得可以治疗傅汉卿的人,每一次,又总是失望地回来。
狄一和狄三都不在的时候,狄九便会经常出现在傅汉卿的身旁。
照顾傅汉卿,只靠文素依一个人,是不够的。
他需要象婴儿一样被哺喂,少食多餐,每过一个半时辰就喂食一次。所有药膳汤剂尽量让他自己喝下,尽量当他有知觉一般地待他。昏迷的人不会张嘴,不会吞咽,肠胃已经不会自动消化吸收,所以每次喂食,总是要最起码两人联手,捏嘴,喂食,用针灸,用内力刺激相应穴道,让那个身体应激性地行使原有的功能。
每天,他需要有人运起内力替他全身推拿以确保肌肉保有弹性和活力,再将自己的内力灌入他的体内,替他打通全身穴道,引领体内那些散乱的真气运转十二周天,给那个无知无觉身体多注入一点生命力。医药一道颇有造诣的文素依可以每天用银针为他全身针炙,刺激他的身体,但是,她并没有足够的内力,来完成这十二周天的运行。
文素依可以不避嫌地替他擦身,替他翻身,为他保持清洁,防止褥疮。但要她拖扶着一个昏迷的大男人散步,抱他进进出出,吹风晒太阳,却着实是为难了身为一介弱女的她。
文素依发现,狄九其实是一个极细心的人。狄一平时做的事,他也可以做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嫌弃勉强不舒服的表情。尽管平时,他总是神色冷漠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只要她遇到做不了的,或者忙不过来顾不上的事情,狄九总会及时出现。
时间长了,文素依便不再像原来那样怕他。
他曾经是她所背叛的主人。这个永远站在阴暗处,用冰冷的眼窥看人心,用无情的手翻覆谋算的人,几乎是她所有噩梦的根由。
她的相貌才情皆属平平,性子也是极柔。狄九安排一个这样的女子接近狄一,也是料似狄一这般人物,越是国色天香,怕越难叫他敞开心怀,唯这等小家女儿,又有极温婉柔和的性子,方能渐渐地融了冰雪,化了坚石。
所以,那一年,跟在她的良人身后出现的这个人,虽然有和她良人几乎相同的眉眼,虽然有丈夫出奇沉定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怕,他已经不追究那些旧事了,现在他是我的同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她还是如同见了猫的老鼠,颤抖如风中落叶。
狄九与她在一起时,总会注意用没有毁容的右半边脸对着她。他其实是不在乎容貌的,他注意这些细节,只不过不想令她更惊惧,更不自在。
也很少主动对她说什么。
事实上,狄九很少主动对任何人说什么。
守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另外那两人总能找点什么和傅汉卿“聊天”,文素依甚至会为他轻轻哼唱。而狄九,他守在傅汉卿床前的时候,就算整天整夜,也是沉默不发一言。
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相处的久了,不那么怕了,看多他沉默的样子,渐渐的,她甚至想主动同他说话。
那一天,他又一次偶尔微微失神,不曾防备的时候,她窥见了他凝视向傅汉卿的目光。那平时冷漠如冰的眸子里,藏着深刻到令她震动的情感。
她终于试图和他交谈。“你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啊。多同他说说话,可以帮助他醒来的。”
那一刻,他慢慢抬眼,复又慢慢低眉,极平淡极平淡地轻声说:“他若是真听得了我的声音,恐怕便再也不肯醒过来了。”
他曾负他害他,却在最后一刻,为他舍弃了一切。
可是在他拔剑而起的前一刻,他已经闭目长睡,再不醒来。
在睡着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之间,最后的感情,是仇恨,他们最后相望的那一眼,是绝决。
所以,现在,他只能如此守在他的身旁。守着他在永恒的睡梦之中,恨着他的爱人。
他会那样望向他,如非必要,却从来不会接近他。他会在别人离去时,日日夜夜守着他,却连声音,都不能让他听到。
他不是狄一,可以关切地说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次次失望,再一次次浪迹天涯。
那一刻,她望着床上沉睡的他,床前安坐的他,忽然间,几欲落泪。
那一次,她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很真诚地将他劝解:“你放心,你们这样照料他,老天有眼,总会被感动的。等他醒来,等他知道了你为他做过的一切,你们总有团圆的一天。”
而他,略微皱了眉,几分不耐,几分冷嘲地看向她:“我从没见老天睁过眼。他醒过来的机会,明明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就算他醒来了,我与他,也不会团圆。”
她愕然地睁大眼。
“他醒了,我才能放得下,他醒了,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走。等他醒了,我连告辞也不会说一声,就会离开。”他冷笑:“我与他的性情为人差得太远,谈什么天长地久。不如早早相忘江湖。”
她手足无措地仓惶退去,不明白这一番善意,为什么会让那人如刺猬般竖起满身的利刺来反击。
他就象他的容貌一般矛盾,半是英俊半丑陋,说是有情,却又无情。爱着却不接近,固执地守着却不肯言悔,不要聚首,以及,那样弱的身体,却有那样杰出的武功。
是的,他的身子极弱。他生命里所有的健康和活力,已经当初的某一个瞬间,已经透支得尽了。她是医者,她知道他一身是病,她知道他的五脏六腑已经没有一处还是健康的。他每熬过一刻,便受一刻的病痛折磨,然而,他还是这样活着,一直不肯弯下的腰,一直不肯受人怜的傲,一直不肯示弱的固执。
他的脸色永远是苍白的,他总是会剧烈地咳嗽,尽管每一次发作时,他总会用轻功掠向远方,不想让人看见。然而,身体不是永远受意志压制的。所以,她偶尔会看到他剧烈咳嗽着缩身一团的身影,她偶尔也会发现,他的衣角袍袖以及手帕上鲜红的血痕。
看见了,又回避不及的时候,她便会被他抬头时凌厉的目光震得动弹不得。
那样幽极深极黑极冷极的眼眸,透着那样厉烈的情绪,千千万万种的不驯与不甘!似一根坚钢,再如何顽韧,终是生生给天意磨折到生生断开,却又因着天生的傲骨,忍受不了被人看见他的狼狈和软弱。
每一次,她都怀疑,看见了他的软弱的自己,会让这被命运逼到绝处的孤狼,扑过来,生生撕裂了去。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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