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劲节坐在小凳上,守在炉前,手上扇子不停,冷哼:“表面上配合,心理上一直在抵制。”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远离了尘世喧嚣,傍着竹林清泉,山间这两三间茅舍,正冒着一缕炊烟。
房屋虽然简陋了些,布置得却是舒适清雅。山风送爽,鸟鸣幽幽,正是心旷神怡,修身养性的上上所在。
可惜,在这人间仙境之处,扇着火熬着药,和小容通着话的风劲节的心情,却怎么也没法和这景色相和上。
接了卢东篱出来,他最后却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和其去京城找苏婉贞,而是在半路上,找了这处清幽所在,停了下来,继续替卢东篱慢慢调理身体。
他是一直念叨着要让卢东篱与苏婉贞尽早团圆,但是要就这么直接带着又哑又盲的卢东篱去见苏婉贞,他还是不能不犹豫。
当年,他曾经在苏婉贞面前力保过卢东篱会安全无恙。就算如今人事已非,再无人认得他是旧人,那个诺言,他自己却是不能就当做未曾出口。一个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又带着双重残疾的人,能算是安全无恙吗?让这样的卢东篱和苏婉贞重会,合适吗?对于那个温婉的女子,这该是多大的打击。
卢东篱也坚持不愿去见苏婉贞。每每想到苏婉贞看到他的样子会有多么伤心,便也是说不尽的黯然不忍。因此,风劲节终是一咬牙作罢了。再说,若是不能带着一个健康的卢东篱去见苏婉贞,那不也太丢他自命为天下第一神医的脸了吗?
于是,他们的行程就暂时耽搁了下来。为了突破卢东篱的心理障碍,让他的眼睛和嗓子能早日恢复,风劲节绞尽了脑汁,各种法子一样样试过来,而卢东篱在表面上也十分配合他的所有安排。让吃什么就吃什么,让怎么复健就怎么复健。但是他整个人的情绪却始终是死气沉沉的。风劲节明白,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一直在排斥着让自己恢复好转,在感情上,他始终不能接受,自己一个人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地继续活在人世间。
卢东篱的残疾本来就是心理疾病,心理上的问题不解决,说什么都是废话。而且因为心绪一直不佳,就算是他表面上强颜欢笑,努力调养,效果也总是微乎其微。
风劲节的诸般努力,一样样最后都化成了泡影。整天面对这种软绵绵的不抵抗却也绝不合作的病人,再比比这么听话的小容,他的郁闷可想而知。
那边容谦忽然又道:“对了,上回听张敏欣说起你的事,说对待你,卢东篱是肉体上顺从,心灵上背叛……”话说到一半,容谦已是掌不住失笑。脑海深处传来风劲节的咆哮:“那个腐女,到底有完没完!”
容谦大笑出声:“劲节,消消火吧,郁闷着郁闷着也就习惯了,咱们这帮人,谁没受过她的害,放宽心吧,习以为常就好了!”
不习惯又能怎么样?风劲节咕哝着。说到底,让他郁闷的又不是她。
他想,自己是该认真考虑下措辞,如果到了万不得已,他该怎样和卢东篱解释交代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当他们耽搁在这清幽山林之间的时候,那只巨大的黑手,已经悄悄逼近了他。
那至大的威胁,他还没有看见,却会在不远的将来,让他再也没有仔细考虑那个问题的机会。
第100章 阴影憧憧
噩梦。噩梦又回来了。
那一根根铁链,一根根的银针,一根根分他的筋,错他的骨的手指。
噩梦中,曲道远睁着眼,颤抖着,喘息着,挣扎着,张大了嘴,却强撑着不敢发出一声哀嚎乞求。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他醒不过来。
“官人,官人……”
耳边渐渐可以听见妻子一声声焦急的,慌乱的呼唤。曲道远忽然浑身一震,睁开了眼。这次,他终于是真的睁开了眼。
屋内小小的油灯,亮着昏黄的光,照出妻子憔悴的脸。
连续数日,他夜夜噩梦惊魂,虽然强忍着默不做声,又怎能瞒过枕边之人。
曲道远冷汗淋漓,身下的被褥已经潮湿。妻子想要呼唤丫鬟进来更换,曲道远摇摇头,只拿过一早备在一旁的汗巾擦了擦头脸,将妻子搂进怀中安慰。
“没事,只是前段时间太累了。多休息两天就好。”
妻子闭了眼。
“你这次在家里已经太久了。商队不能没有你。也许,你出去走一走,反而会好得快些。”
她是行商首领的妻子,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他有事,他不能说,而她帮不上他。可是最起码,她该可以让他免了如此辛苦掩饰的痛苦。
曲道远默然片刻,用力搂了下怀中的人。
“好。没事,阿维,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他说的很有信心。最起码,他活下来了,不是吗。
三天时间,他尝遍了人间酷刑。他被挟持着半夜回到自己家中,看着一把把锋利的短剑,悄悄地搁在睡梦中妻儿的脖子上,等待着他的决择。
他只是个商人。他重义气,念旧情,可他只是个商人。他不是死士甚至不是军人。他受不过这样的威胁折磨。他只有招供。他招出了他曾受过风劲节的多少恩义,他招出了当年风劲节安排他在定远关附近行商的深意,他招出了他曾苦候卢东篱数月而不得,他招出了当年风劲节曾留下过的暗语联系方式……
他本以为,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之后,自己会被灭口。然而,三天后,他却又在夜里被轻飘飘送回那青楼花魁的房间,那冰冷的声音,只在他耳边轻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你身边会有我们的人日夜看着,这三天的事,你若是敢泄露一个字,满门别想有一个活口。记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就只是在这里和美人厮混了三天,做了有钱男人都会做的事。以后,如果有人再用暗语上门找你帮忙,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他转眼就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一切照旧,所有人都以为他艳福不浅,在那销金窟里和那青楼名妓寻欢作乐了三天而已。
那三天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噩梦。那些人甚至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明显伤痕,就算他要去向人诉说,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吹熄了灯火,曲道远在黑暗中静静躺在床上,睡不着,只呆呆地盯着模糊的幔帐。
那三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
那些人反复对他用刑,反复讯问,到最后才满意他已经如实招出了一切。
他也确实几乎招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几乎。只除了当年风劲节留给卢东篱的那封信。还有和那封信有关的一切。
他知道,风劲节为了在必要时得到助益,曾与许多旧日下属订过暗语应答,不管出现的是什么人,只要对得上暗号,只要还肯念他昔日旧情,各方商家就必然全力相助。他也知道,风劲节对每一个大商家所订的暗语都不同。
他知道与自己联络的人应该用什么话,却不知道调动别的力量该是什么暗号。然而,他却猜得出,风劲节留给卢东篱的那封信里,必然交代了一切。苦候卢东篱不至时,他手里拿着那封信,也几次三番有拆封一窥的冲动,但最终他却没有辜负风劲节的信任。为了怕自己意志不坚,有朝一日背誓偷窥,他在潼城觅地把密信深埋,然后引着商队远远离开。
那封密信,油布裹了,银匣装了,正安静地躺在那荒野中的山石下,大树旁。
此事天地之间,唯他与风劲节二人方知,风劲节已死,便永远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即使是被逼到绝处时,即使招出了其他的一切,他却还是没在这封信的事漏半点口风。
别的事,都还另有知情人,象小刀,象王大宝。如果他们被抓住逼问,一旦发现他撒谎,这些煞神必不能饶他全家。唯有此事,他自恃无人知晓,所以一力隐瞒。
如果他招认了这封密信,那他所作的一切就不再是一个商人纯粹的报恩行动,而是无数手握金银商脉的商人组成的团体联盟行动中的一环。他不知道来逼供他的人是谁,但他猜得到是来自朝廷的人。如果他招认了这个,对他的妻儿,对他当年的伙伴,都会引来泼天祸患。所以,他抵死相瞒。
那封信,幸好他没看,也幸好他当年就将它埋藏。现在,这些人就是把他家里商行里翻个底朝天,也发现不了一线蛛丝马迹。
他那一直不曾在人们面前出现的三天,他身边也没有任何人起过疑。这番苦楚,他只能永远深深埋在心中,不能向任何人求助,不能与任何人诉说。
整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就好。一切总都会好起来的。因为已经不可能更糟。
曲道远的三日艳福,和之后的性情大改,夜晚易惊,神情恍惚,都没有引起他人什么注意。其实,风劲节纯以情义来维系的这个巨大的商人联盟,骨子里根本松散地算不上是一个组织。大家都不曾受过教导和训练,也没有足够的心理防备。就算有人发现曲道远的疑点,也不会想起来要将消息通传各方,更不要说将消息上报给风劲节。
与曲道远遭遇相似的商人其实还有几个。风劲节当日与卢东篱何秀姐一路而行,路上曾求助过的大部份商家,暗中都在被赵国最出色的密探调查追究,小心监视。
而各个地方最高负责的巨商,所有找人的命令的最高下达人,密探便直接下手。每一个人都会因为种种合乎情理,不为外人所疑的原因,在一段短时间内消失在人前,然后,重新出现时,多少有点恍惚不宁,只是总有种种理由解释搪塞过去。
他们和曲道远一样,被威吓伤害,被逼供。也和曲道远一样,神思不宁,行动失常,噤若寒蝉。
只是,大部分人,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仍然只是单纯地念着旧情,准备着,如果他日有人能报出恩主的暗语,就尽量给予帮助。他们不知道事情原委,也不知道风劲节身在何处,他们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知道。
密探搜集的情报,雪片一样飞往京城,飞到赵王的御书房中。当各种情报都明确指出,所有人都是念着风劲节的昔日旧情而相助时,强大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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