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遍觅天下丹青妙手,想要将那永逝之人的容颜神情,留存为伴。然而,求索一生,最终被他藏入深宫的,却只得一幅。其余画作,都被他一烧成灰,说是风华神采画不成,不必徒留伪作,白白叫世人看轻了那人的风采。
而唯一一幅让他稍为满意的画,他也说,还是只得了那人七分容颜,三分神韵而已。
秦旭飞定定看着画图,慢慢伸手,似乎想要轻轻抚一抚画中人那孤绝的身影,却又恐经历过漫长岁月的画纸,经不起这般碰触,那手指,终究是停顿在虚空了之中。
方轻尘……方轻尘……
你是谁,谁是你?
画中惊涛,画里明月,画上绝峰,都不及那人白衣如雪,孤高傲世。明明只是一个月下侧影,但那风仪华采,分明跃然纸上。明明容颜已漫然不可辨,可是他分分明明就是知道,这个画中之人,就是方轻尘。
高天绝壁,孤高入云,清空寒月,孤绝于世,浩浩江流,冷眼看万载变幻。
那一袭白衣,独立高峰的人,在那冰冷的明月之下,冰寒的江水之上,被那冰凉的夜风拂动衣襟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如许寒夜,如许风波,如许长风……
如许沧凉人世!何不纵身入云霄?悄然归明月?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孤单地留在人世间?
秦旭飞怔怔看着画图,不知这画上之人,真曾这样萧索地立在月下江上,还是,天下画师,只不过画出了燕太祖心中那孤单绝然而去的人。
他一直暗中让手下的人,寻访天下孤本,各种史料传记,各类传奇人物的画图。查的就是过往史书上的数个方轻尘。只是怕露了痕迹,所以对手下也不明说,只让大家漫无目的地去寻找罢了。
当年庆国旧事实在隔得太过遥远,天下杀伐,纷乱不止。就算有画图,也没能留到今朝。找来找去,各种野史传说中,人们仅凭想当然,胡画的方轻尘画象,秦旭飞也都是一看就扔,只有这一幅,相传是燕太祖长年藏于宫中,后来燕国几经离乱,才流出宫外的画,被秦旭飞悄悄地收藏在自己的卧房之中。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真的是燕太祖当年所藏之画,但秦旭飞就是莫名地相信,肯定不会错。
就和没有任何理由,说这画上只有一个遥远侧影的人就是如今的方轻尘一样,秦旭飞偏偏坚定地相信,那个玄而又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实。
史册流转,千载轮回,原来,方轻尘,你一直都在看着。
一世又一世的背叛,一回又一回的离弃,一次又一次地孤绝而去,一遍又一遍地冷心报复。
狠心的是他们,还是你?
为什么,就算是知晓了一切,直到如今,我依然不觉得,你是一个恶人。
秦旭飞静静地看着图画,画中之人,白衣孤绝,侧首冷看天地,红尘沧桑,千古变幻,激不起他眉眼间一点涟漪,所以,也就不屑于回答这俗世凡人的问话吧。
方轻尘,你是谁,谁是你?
这一夜,秦旭飞掌着灯,看着那一幅永不会回应他的画,一直一直,不曾入眠。
第173章 送君千里
方轻尘上早朝了。
一直闭门不出,貌似不问国事的方轻尘,破天荒地,居然上早朝了。
练武之人,一夜无眠倒也不至于会露出疲态。方轻尘和秦旭飞两个在朝堂上四目相对,隐隐还是有点儿风雷激涌的味道,只是到底没有真正发作出来。
其实朝会只是一个表态,一个形式而已。关于秦旭飞要带所有秦军撤出楚国的大事,他们并没有正式在朝会上宣布,而是散朝之后,将朝中相关的实力派人物一齐集中在偏殿,当着小皇帝的面,一一解说清楚。
参与密会的人,有一大半早已是心知肚明,另外的人,虽觉惊愕,但有秦旭飞和方轻尘两个人同时押阵,再加上大家都觉得秦国势力撤出楚国是一桩好事,也还是一致拥护的。就连小皇帝都有了点隐隐的兴奋。
密会之后,便是双方一起忙得人仰马翻,进行秦军离楚的运作。各城各部,秦人均巧立名目,借换防等等名义撤离,与楚人交接官职政务。楚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接下这从天上掉下来的诸般好处,一边依着上头的命令,汗下如雨地给秦旭飞调派物资。
知情的高层得了方轻尘的铁令,对下面守口如瓶。下面的人各自为政,忙着干活,虽然有所疑惑,一时间却大多不能明白是为了什么。
大军行止,自是不可能完全掩人耳目。然而楚国大乱之时,玉石俱焚,原本各国渗透在楚的间谍也不能幸免。这些伪装成普通楚人的人,自是和普通楚人一样,死伤无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除了留作种子的少数骨干,间谍中的幸存者大多撤离。
楚国乱后又是积弱,赤地千里,没什么油水可捞,短期内也无力威胁别国。因此各国对这块地盘都不是太上心。除了秦国,都并没有能下大力气,将原先的情报系统重新恢复到完善。
现在各国扎在楚国的探子,自是人手不足,消息传递也不够灵通,眼界只能困于一地,而无法及时察知楚国的大局。
甲城的秦人说要换防到乙城,乙城的秦兵说要去丙城交接……乱乱糟糟之间,那些流动起来,不知去向的各部秦军,却如同一颗颗珍珠,悄然分散着向从楚国京城到秦国边境这一条线上汇聚而来,只等待着从京城出发的人,拈一根线头,将他们一路边行边串起来,便是完美无缺。
第一批秦旭飞可以带走的人马,兵器,马匹,大型战斗器械,以及其它的补给辎重,全部秘密到位,只用了八天。比原来秦旭飞的计划,还提前了两天。
这样的大动作,中间有些小摩擦,小冲突,自是在所难免。不过有秦旭飞和方轻尘这两个人全力的掌控配合,那些小风波,自是都悄然平息了下去。
——————————
宁做太平犬,莫当乱世人。
数年乱世,百业凋敝。元气未复的楚国都城,自是远远比不得燕京的热闹。
落日西沉,明月东升。在燕京,此刻当是夜市繁华,满街喧嚣,尚未至夜深人倦。而楚京之内,却已是一片萧索,万家安眠。
这楚秦同治的京城,夜晚仍然是要宵禁的。
夜色之中,长街寂寂。长街尽头,厚重的北城门悄然打开,城门后,通往北方边境的青石官道,在月色下,冷幽幽静静铺向远方。
秦旭飞穿着平常的衣服,骑马策行。他的身后,跟着和他一样,穿得很不引人注目的同行将领们。而这些将领们的身后,则是一群送行之人。
除了柳恒等留守的兄弟,楚国的重要官员们,无论是出于客气还是礼貌,也大多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来为他们送行了。小皇帝不方便出宫,但也派来了自己的总管太监来表示一下。
当然,方轻尘没有来。
代表方轻尘来的,是赵忘尘。
秦旭飞的目光淡淡在赵忘尘身上扫了一下。方轻尘自是不会有闲心叮咛徒弟来送行的。赵忘尘会在这里,分明是自己心思细密,为人处事,不肯有半点差错,所以主动过来。
倒是柳恒在身旁轻笑:“方侯的性子当真古怪,便是这些年,怎么明争暗斗,也该有点儿情份在,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相见之日,他倒真是绝决得很呢。”
“算了,那个人什么时候对我讲过礼貌。”秦旭飞淡淡一笑。
方轻尘不来送他,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倒是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
常年各守一方,方才短聚,又是分别。秦旭飞只是凝眸看着柳恒,压低声音道:“以后的事,就要全靠你了。我带了精锐离开,楚国人里,免不了会有些眼光浅薄的,就要找你的麻烦。你少不得要受许多闷气刁难。”
柳恒微笑:“在南方也不是人人都对我们客客气气的,这两年,忍气的功夫,我早练出来了。能忍的我都忍,忍不了了,我自会哭着喊着,找那位方大侯爷做主去。那人礼貌是不太讲的,道理却还是肯讲。总之你放心,不出一个月,我一定能动身去与你会合。”
秦旭飞点点头。二人生死之交,肝胆相照,纵然担的都是极沉重的担子,但对彼此的信心,却从未动摇过,那些保重小心一类的废话叮咛,自是可以免了。更何况,周围还有那么多楚人看着,他们公然低声细语,终究也是不合适。
因此,二人相顾一笑,便拉开马,各自去同楚国一干官员将领做最后的寒暄闲聊,说些礼貌上的废话。
秦旭飞与旁人应答几句,迟疑了一下,终是一带马,到了赵忘尘马旁,低声问:“你师父还在府里喝酒?”
赵忘尘恭敬地道:“师父好些日子没喝酒了。今天一早他就出了府,却没进宫,也没来找王爷告别,我也不知道师父去哪里了。”
对于方轻尘的心思,秦旭飞也觉难以把握,于是也就懒得猜他去了哪儿。只是听赵忘尘说方轻尘好些天没喝酒,倒是让他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得轻轻一笑。想了想,方道:“你师父待你虽说不甚温柔关切,到底不薄,你将来不要辜负他。”
赵忘尘有些愕然望望秦旭飞,似是觉得他的语气极之怪异:“王爷,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一刻也不敢忘怀,王爷这话,从何说起?”
秦旭飞苦笑,唉,难道他还能揪着这小子的衣服,把他拎起来,大声警告说,你小子的来历,和许多见不得人的行径,我都知道,所以你以后给我老实点?
得了,他要真敢这么多事,就算带着军队走了,方轻尘也会带人来追杀他。
“你师父与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劲敌对手,但我一向是敬重他的。他那个人……那个人性子有些怪。旁人待他有一分好,他会还报十分,但旁人若是负他一分,他也能回报百倍。”
秦旭飞一边在心中骂着自己多事,一边却还是在做最后一次,效果肯定不大的努力:“你能投入他的师门,得到他的指点,能有今日的成绩,是幸运,也是造化,你应当好好珍惜。”
赵忘尘目光深深望着秦旭飞,徐徐道:“在下愚昧,不太明白王爷的深意,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