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后合,捧腹不已。
「回来吧。」家丁们的主子,那位王家少爷开口。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魏续的面前。
「得罪。」魏续抱拳,对方却没回答。那人沉着脸走出酒肆,他手下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家丁们也跟在后面,黄花鱼般溜边走了出去,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老板,没事吧?」魏续上前,将老板扶起。
老板拍拍身上灰尘,不担心自己,反倒担心起魏续,「他是祁县王家的人,睚眦必报。你赶紧回去吧,下次一定要跟你们家少爷来,不然惹了麻烦,谁能替你出头?」
「如果是我家少爷,惹的麻烦会更大。」魏续想到叶晓易的脾气就乐了,他收刀入鞘,对叫好的几个人拱手回礼,转身出了酒肆。
外面,天已经黑了。街上只有寥寥几人,远处还传来车毂辘压道前行的声音。
魏续悠闲地走着,享受拂面的醉人晚风。
到叶府的这几年,他一直跟在叶晓易的身边,很少自己单独行动,更别提什么享受宁静的时光。整天不是习武、打劫,就是学算帐、算计人,外加赚钱。就连方才这种肆意动手的机会,都少得可怜……什么时候,才能有属于自己的日子呢?可为什么,自己又不曾抱怨过这种忙碌生活,反而乐在其中?
「记得取酒,如果弄不到,就不要回叶府了。你自己浪迹天涯去吧。」
数日前叶晓易的话还在耳边,嘴角的笑跟两颗小虎牙也浮现于眼前。当时,便觉得那话半真半假,而反复地想,又总觉得似乎真的有那个意思。
叶晓易讨厌自己,从第一眼见到自己,从听到自己名字的那刻开始,就讨厌自己。可那是为什么呢?自己虽然跟魏越他们打劫吕布,但并没有伤到吕布分毫。而后来无论是伺候起居,还是办叶府的各项事宜,自己都很尽心尽力,从不曾有过私心。
魏续叹了口气,感觉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无法理喻。好比明明该是对头的两个人,却碰巧相爱;好比一个人极度憎恶另一个,另一个却很痴心地喜欢前者。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背诵着叶晓易酒后的胡话,魏续发现自己竟然比想象中的更傻,傻得有些心甘情愿了。那些在夜里让自己辗转反侧的情绪,那些在角落里孤单的凝视,那些悄无声息的守护,都让心变得沉甸甸的,可每每想到,却甘之如饴。
痴人,痴人!
暗暗骂着自己,魏续加快脚步,想赶回去看看,心中希望叶晓易会因为喝到酒而开心些,暂时忘记跟吕布有关的那些不快。
大步走着,魏续似乎能看到叶晓易的笑脸。他脑袋里都是叶晓易的事情,以至于路过街边的巷口,都没留意到小童拽住了自己的袍角,差点被那小童绊倒。
「你……帮帮我好吗?」小童怯怯地开口。他指指巷子里的树,脸上还有泪痕。
那边是什么?魏续看了眼树,发现上面好像有个竹马。
「拿不下来,回去会被娘骂。」小童的声音更加微弱,头也低了下去。他双手揉搓着衣角,往巷子里蹭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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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冲冠一怒(3)
「等我。」
魏续朝那树走过去。他仰头看了眼,发现也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把个竹马挂在树杈中。挽袍角掖在腰间,魏续双手抱住树干,施展小时候玩过无数遍的爬树本领,上去把那竹马取了下来。
「好了,给……」
双脚落地,魏续手持竹马回头,却见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包围过来。网眼外,是一个冷笑着的男人和一群家丁。角落处,则是那个手捧钱串、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童子。
网收起,剑刺来。身上瞬间布满血洞。
魏续靠着树干缓缓坐在地上,看到那男人嘴角处浮现冷酷笑意……
很热,好像全身都在燃烧。耳边,也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努力地睁开眼睛,魏续看到童子跪在面前哭泣,那颤巍巍的手还想捂住自己身上的伤口,想把那些流出体外的血都给堵回去。
别做了,没有用……
魏续想说,可没有力气张嘴。他望着那串钱,心中苦笑。
难道我魏续就值这点?
如果是叶晓易卖了我,会卖个什么价钱呢?因为很讨厌自己,所以,会想过将自己卖掉吧……可嘴上说讨厌,但实际依然对自己很好,放心地把事情交给自己,即使办砸了,也不会责怪。在聂辽等人迁怒于自己的时候,还会把自己护在身后,看得牢牢。有时候看着自己笑,狡黠目光中还带着天真,彷佛把事情交给自己,就会安心一样。
因为是这样的叶晓易,所以自己才会为之卖命吗?在这样的时代里,在如此纷乱的尘世中,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人,所以甘心情愿地跟随、不曾后悔吗?
眼睛好花,看不清对面的来人是谁。可听声音,似乎是叶虎。
他来了,说明酒已经好端端地送了回去。那样,叶晓易喝到,该会高兴吧?
自己,是不是,不会被叶晓易赶出叶府?而叶晓易,也不会因为自己方才的莽撞,被王家报复?郭嘉会回来帮叶晓易吗?如果吕布再让叶晓易伤心,那又该怎么办?而自己……
还能多活片刻,再看眼叶晓易吗?
手臂很沉,却不得不抬起。
伸手入怀,颤抖着拿出珍藏很久的小包。
对着在自己眼里身影模糊的叶虎,魏续轻声道:「替我送给少爷……给她……」
屋里都是酒香。新开封的葡萄酒,醇厚可口,绵长醉人。
叶晓易躺在榻上,把空了的酒坛放到一旁。她身边是个沾染了血迹的小包,长长的,卷成一团。打开看,里面是根造型古朴的玉簪。玉簪上刻了十二个小字:长相知,不相疑;不相疑,长相知。
「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
叶晓易握住那玉簪,发现心中的某些东西慢慢坍塌,渐渐变成了一种自我厌恶。
道听途说,所以便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产生了痛恨,很自以为是地,把对方归入反派的阵营。可仔细想想,那些所谓的历史,在这个时代尚未发生,而因为尚未发生的事情去定一个人的罪,这种看似荒谬的举止,却在潜意识里被认为是正常的。甚至,这举止在现代社会中,也被很多人认为是正常的!
这样的自己,果然是个白痴啊!
叶晓易打了自己一个巴掌,解开头绳,用篦子将头发梳理平整。她学着看过的汉代女子模样,挽了个发髻,把簪子插在上面。
镜子里面出现的,是个很普通的少女,但少女的头发上,却插了根不普通的簪子。千金也难买到的玉簪。
这就是魏续期待的一天吗?如果他能够亲眼看到,会说什么?会不会说,男装才比较方便赚钱?想象着魏续的答案跟表情,叶晓易笑了,笑得几分苦涩。
「少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门外,叶虎低声禀报。几天来,他按照叶晓易的吩咐,秘密运送魏续的尸体回九原叶府安葬,然后传令给各个分馆,让大多数人带上囤粮跟财物回去,准备日后急变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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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冲冠一怒(4)
叶晓易为天下大乱时做了很多准备。只不过,魏续的事情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换回男儿装束,叶晓易拎刀开门,问叶虎道:「愿意跟我去的人都有谁?」
「全部。」叶虎单膝跪地,旁边五位亲随也跟着跪下,其中的叶朱是连夜从定襄赶来的,他得知魏续死因,便提剑奔来,请叶晓易为魏续报仇。
「算了,我只带五十人,再加上你们六个。其它的人,都让他们后半夜启程,回九原吧。」叶晓易看看天色,又道:「这些人足够了。等天下有什么变动,九原还是我的根基,你请他们替我守住吧。」
「少爷言重。」叶虎等人异口同声。
叶晓易见状,微微点头,率先往院外走去。
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但即使对方无比强大,也可以找到种种方法扳倒。杀戮也好,从内部瓦解也好,慢慢腐蚀也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达成目标的希望。
叶晓易握住刀柄,眼前都是魏续的身影。浑身浴血的魏续最后留下的竟然是微笑。这个微笑比一个巴掌更厉害,狠狠抽打在她的心上。
前院,吕布正跟聂辽比剑。沈娴面带微笑看着聂辽,表情中流露出幸福。吕布见叶晓易带这么多人出去,便问了句:「晓易,你去哪里?」
「出去转转。」叶晓易看到吕布,上前拉起他的手。她忽然发现自己跟他之间产生了某种距离,如果说自己不曾真正地了解魏续,那同样可以说,她也不曾真正地了解吕布。当年从死到生的瞬间,吕布伸出的温暖双手成就了她的暗恋心情,可抛开蠢蠢的憧憬,吕布依然是个陌生人。
「魏续怎么没陪你?」吕布发现叶晓易的手冰凉,便合掌握住。
「他回九原了。」叶晓易抬头看了眼吕布,把手抽回。
「那你早去早回。」吕布一愣,侧身让开。
「大哥。」叶晓易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
「嗯?」吕布见叶晓易欲言又止,便柔声问她:「要让我去做什么吗?」
「不,我可以办好的,我一定会办好。」叶晓易往回走了几步,抱住了吕布,停顿数秒后松开手,走出了叶家会馆。
吕布怔了下,他想上前问几句,可旁边的聂辽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大哥,晓易就是喜欢四处溜达,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聂辽示意吕布拔剑继续。
「那等晓易回来吧。」吕布抽剑,不由自主地又看了门口一眼。
深夜,风很冷。挖坑把一个活人埋进去,又在他死前挖出来,这种事情此时做非常合适。
叶晓易看着已经哭哑了嗓子的童子,轻声问道:「是不是很好玩?」
「少爷,杀掉他算了。」叶玄不明白叶晓易为何不杀这个童子。为了一串钱,就能卖了魏续的人,绝对不可以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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